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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两个衙役揣起银两来,脸上的颜色立刻改变了。一个就说:“老爷子,你何必多礼?”又一个安慰俞老镖头说:“这件官司你也不用着急,本来你是事主,他们是强盗。今天过堂的时候,那娘儿们又向县太爷那么一闹,县太爷非重办他们不可。没有你的什么事,连堂都不用再过,明天县太爷就许叫我们带来话,叫您走您的。”

  俞老镖头点头说:“是,是,一切事都求诸位关照吧!”当下两个衙役走了。这里俞秀莲姑娘跟她母亲坐在炕上,就说:“爸爸你歇一歇吧!你现在也别着急了。”俞老镖头说:“我不着急,我也不累,我跟李少爷说几句话去。”说着出屋去了。

  原来李慕白因为自己与俞姑娘有过冒昧求婚的那件事,所以为了避免嫌疑,便不到俞老镖头那屋里。径到了自己的屋中,把宝剑和随身的包裹放在炕上,叫店伙沏了一壶茶,坐在櫈子上歇息。

  这时俞老镖头就进屋来了,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俞老镖头就说:“贤侄请坐!”遂在李慕白的对面坐下,叹口气说道:“今天这事,真是想不到,幸亏遇着贤侄。若没有贤侄在旁帮助,我们父女非要遭那三个贼人的毒手不可!”李慕白说:“哪里!我看那三个贼人之中,只有那个妇人确实凶悍,那两个男子全都不是老叔和姑娘的对手。”

  俞老镖头说:“那妇人就是十年前河南有名的大盗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听说她嫁给金枪张玉瑾。那张玉瑾乃是近年陕豫及两淮之间最有名的好汉。果然他若晓得他的妻子被我们砍伤入狱,他一定不肯与我们干休,那倒是可忧虑的一件事!”

  李慕白一听,也不禁吃惊。原来金枪张玉瑾近几年来威震江湖,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如今李慕白一听那女魔王原是张玉瑾的妻子,便也想到如今冤仇已经结下,将来必难免麻烦,但他并不畏惧,只是笑着说:“不是小侄说一句大话,若是那金枪张玉瑾犯在我的手内,我也得让他枪折人死!”当下又问俞老镖头,与那何飞龙家结仇的始末。

  俞老镖头见问,十分感慨。就说自己少年时与何飞龙结交,后来何飞龙在北京犯了人命案子,逃到河南为盗;如何发了财,改名为何文亮,住在卫辉府。他因恶行不改,在六七年前抢了自己的镖车,把官眷抢到山上;自己在巨鹿县得了信,才一怒前往。到卫辉府见了何飞龙,不料他丝毫不讲情义,因此交起手来;自己在忿怒之下,便把何飞龙杀死。后来自己回到巨鹿,也深为忏悔,便把镖店关了门,从此隐居,不问江湖之事。在今年正月间,自己才听人说,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全己长大成人,并且都学了一身好武艺。女儿嫁给张玉瑾,为人也十分凶悍。听说他们打算在三个月以内,要来杀死我,替他父亲报仇。所以从那时起自己就加意防范。

  果然在清明那一天,自己带着妻女到城外扫墓,归来时,在半路上就遇着今天逃走了的那个紫黑脸的强盗,还同着三个人,全都拿着刀要杀害我们父女三人的性命。幸亏女儿秀莲夺过刀去,把四个贼人杀走,事后自己更加小心。不料前几日忽然有自己的师侄郁天杰,又来报告自己;说那金枪张玉瑾和何飞龙的儿子何七虎,带着许多江湖人又由卫辉府动身,要到巨鹿来寻找自己报仇。自己因想他们人多势众,难免到时遭他们毒手,所以才把家抛下,带着妻子女儿离开巨鹿,打算先到保定府朋友家中暂避些日;不料到底在路上被他们追住,出了这件事。

  说到此处,俞老镖头不禁欷嘘叹息,然后又说:“我俞雄远现在老了,而且多年不走江湖,在外面已没有什么朋友。何况又有老妻幼女累着我。我若现在还年轻,真不怕这些个人!”

  李慕白见老镖头须发皆白,如今有仇人这样苦苦逼迫他,也觉得这位老英雄很是可怜。自己又因为有前几个月的那件事,不能对他说什么亲近的话,只得安慰俞老镖头说:“老叔也不要为此事忧烦,我想如今女魔王何剑娥被我们砍伤捉获,交官治罪;他们两次寻老叔报仇,全都失败了,他们现在也必然胆战心寒,知道老叔非易欺之人,必不敢再和老叔为难了。这件事情办完之后,小侄要到北京去。假使以后老叔再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就请派人到北京去找我,我必要尽力帮助老叔。”俞老镖头点了点头,遂又长叹了口气,彷佛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不说出来。坐了一会儿,他便回屋里去了。

  又待了一会儿,俞老镖头就要叫店伙给开晚饭。俞老太太却喊着心疼,晚饭怕不能吃了。俞老镖头见老妻因这次惊吓,宿疾复发,便也不禁难过。俞老太太躺在炕上,俞秀莲姑娘给她母亲抚摸胸口;俞老镖头却坐在桌旁边发愁。

  这时,忽然进屋来一个人,老镖头一看,原来正是今天送自己到这店房来的那个衙役。当时又是一惊,站起身来,让坐说:“大哥,有什么话请坐下说!”那衙役满脸陪笑,说:“老爷子,你别这么称呼我呀!”遂就落座说:“你这件官司不要紧了。县太爷为人最惜老怜贫。他刚才把我叫了去,让我来告诉你,请你放心,一点事也没有;大概三两天把两个贼人定了罪名,就能叫你走了。”

  俞老镖头说:“多谢太爷这样维护我们,我们将来一定要给太爷叩头去!”

  那衙役说话时,又用眼望着秀莲姑娘,笑着说道:“姑娘跟老太太都受惊了!”俞老镖头说:“我们姑娘小孩家,倒不晓得害怕;只是贱内,她胸口痛的痛又犯了!”说着微微地叹气,那衙役又问:“姑娘十几岁了?”俞老镖头说:“她十七岁了。”那衙役又问:“还没有人家儿吧?”俞老镖头说:“亲事倒是早定了。”

  那衙役一听,似乎很是失望,可又似乎不相信,便说:“不是那么说,姑娘若是还没有人家儿,我可以给姑娘提一门亲事;就是我们县太爷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七岁,人物很俊,才学也很好,娶妻现已十年了,可是还没有小孩。我们县太爷想抱孙子的心切,早就想再给大公子说一房,可总没有合适的。今天他老人家在堂上,看见你这位姑娘很不错,就跟大公子商量了一下,大公子也十分愿意,所以才派我到这儿来见你求亲。果然你答应了,不但现在这官司好办了,还可以给一间阔亲戚,你就算我们县太爷的亲家老爷了。并且我们太爷还说,你要使些彩礼,那也办得到。”说毕,他望着俞老镖头的回话。这时坐在炕上的秀莲姑娘,又羞又气,不禁低下头去。

  俞老镖头强忍着怒气,惨笑着说:“烦大哥替我回禀太爷,说也并不是不识抬举,实因小女自幼就许配了人家,这件事决不能答应!”那衙役一听,脸上就变得难看了,说:“老爷子,你可别错会了意。我们太爷这实在是诚心诚意,姑娘过了门决不能受委屈;再说这也跟明媒正娶差不多,虽然是二房,可是比作妾强得多了。”

  老镖头本来极力压着气,可是到此时却忍无可忍,便把桌子一拍,说:“你这位大哥,怎么这样麻烦!我的女儿自幼便许配给人,难道还能一女二嫁不成!”衙役听了这话,便也要变脸。可是他还勉强笑着,在笑中带着恶意,向俞老镖头似乎警告地说:“我的老爷子!到了现在无论怎么着,你也得巴结巴结县太爷,要不然你那件官司,非得把你拉到监狱里不可!”

  俞老镖头大怒,冷笑说:“官司怎么样,难道还能判我杀头的罪名吗?”俞秀莲姑娘在炕上劝她父亲说:“爸爸别生气,有什么话慢慢地说!”俞老镖头却气得更拍桌子说:“那些话你都听见了,本地的知县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俞雄远虽然走了一辈子江湖,但是身家清白;想不到现在老了,竟受人家这样的欺负!那何飞龙的儿子女儿已然逼得我抛家弃产,这么大年岁又出外来奔波;想不到如今遇见这个知县,也是这么混账!不用说你现在已许配了孟家,就是你没许了人家,我堂堂俞雄远,也不能把女儿给人去作二房啊!”

  老镖头这样忿忿地说;秀莲姑娘心中十分难过,便不住痛哭;俞老太太也流着泪说:“走到哪里都受人欺负,不如咱们一家三口都死了吧!”那衙役一见俞老镖头真气急了,他恐怕挨一顿打,便冷笑了两声,走出屋去了。这里俞老镖头坐在櫈上也不住垂泪。

  此时,李慕白听见争吵的声音,便到屋里来。一看俞老镖头夫妇和秀莲姑娘,都是正在哭泣,李慕白便问为什么事。俞老镖头就把刚才来了那个衙役,说是本地知县要强娶秀莲,作他儿子的二房;并说了许多威吓的话的事,说了一番。然后又叹息自己年老,到处受人欺负。李慕白听了,也不住叹息。尤其见秀莲姑娘坐在炕上,背着脸哭泣,这使他心中越发难过,他只得向老镖头劝解一番。

  那老镖头用拳捶着桌子,忿忿地道:“我俞雄远少年时是个最性烈的人,生平不受人家的欺侮;不然我也不能手刃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何飞龙,结下今日的仇恨。自把镖店关门之后,我养心静性,安分守己,决不愿与人相争,却不料如今还是遇着这些事,咳!”又说:“我俞雄远虽然老了,可是钢刀还会使,武艺也都没有忘;若逼得我急了之时,那我可要拚出这条老命去了!”

  李慕白劝道:“老叔也不要这样生气,凡事还要顾虑婶母和姑娘。有小侄在这里,就是拚命厮杀的事,也应当让小侄去作,老叔犯不上跟他们争斗!”俞老镖头又叹了一声说:“我怎肯连累你?你现在还有你的前程,因为我在这里耽误你几天,我的心里就已很难受了!”

  李慕白听了也默默不语,又劝了俞老镖头几句话,便回到自己屋内,为俞老镖头父女的事又是代抱不平,又是叹息。但因为俞老镖头现在带着家眷,秀莲姑娘虽有通身的武艺,但俞老太太却是老病不堪,倘若一时气忿,再出了什么事情,那更是麻烦了。因此想来想去,得不到比较好的办法,晚饭以后,很早的就睡下了。

  次日清晨,李慕白出了店门,打算到县衙附近打听打听昨天的那件案子,有什么结果没有。在县衙门前徘徊了半天,却不知道向谁去打听才好,便信步顺着大街向西走去。走了不远,就见路北有一家茶馆,里面的人很是杂乱,李慕白就信步走将进去,找到一个空座坐下。茶馆的堂倌给李慕白沏过一壶茶,拿过一个茶碗来。李慕白自己斟上了一碗茶,喝了两口,便听旁边的一些茶座谈话纷纭。就有人谈到昨天知县衙门里捉来一个男贼、一个女贼;那女贼十分凶横,在堂上大闹,几乎将县官打伤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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