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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聂红线长叹一声,泪落如雨,默默地听由他再度脱去衣服。

  古秋萍本人的医理颇精,也懂得用药,舱中有药箱,他翻出几种合用的,先用棉纸将涂在身上的猪油拭去,又用茶吊子里的净水将伤处逐一洗净,最后才敷上药粉,外面薄薄地敷上一层跌打损伤的药膏。

  原来那一身衣服染满油迹,已经不能再穿,他找了一张床单,为她轻轻盖上,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道:“原来古大侠精通医理,比我高明多了。”

  古秋萍回头一看,却是晏小倩,虽然略感别扭,但仍大方地道:“大嫂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

  晏小倩笑道:“我们那个老头子听说聂女侠要疗伤,叫我进来帮忙,但我见到大侠医疗之术比我更精,站在一边偷学,竟忘了进来的目的。”

  古秋萍笑道:“劳神已多,不敢惊动。”

  晏小倩笑道:“大侠别客气了,我不是行家,却也懂得一点,大侠用药处方,实在比我高明。

  我想帮忙也插不上手,区区之学,连当个副手都不够资格,大侠是跟谁学的医道?我还没有见过有这么高妙的外科圣手呢!”

  古秋萍笑道:“多承大嫂谬赞,在下没有从过师,只是为了闯江湖,不得不样样都会一点,无师自通,大嫂不见笑就好了,怎敢当圣手之称。”

  晏小倩道:“大侠不要谦虚,我相信你一定得过高明传技,这套学问绝不是无师自通学得到的。”

  “古某确是未拜师,只是找点书看看,再遇到名家时,经常向人求教而已。”

  “那大侠一定是个天才。”

  古秋萍谦虚地笑一笑。

  晏小倩又道:“我看聂女侠的神气好似有三天未进食了。”

  聂红线道:“是的,那时我一心求死,根本就不想吃东西,如果不是口渴难禁,我连水都不想喝。”

  晏小倩道:“聂女侠现在不必求死,而且要多吃点长劲的东西,我熬了一锅江米鱼粥,是不是要喝两碗?”

  经她这一提,聂红线确是感到饿了。

  古秋萍也笑道:“大嫂准备得真充分,江米粥清毒而充胃,鲜鱼肉可助长肌而易消化,是此时最理想的食品。”

  晏小倩笑笑道:“我的医理脉数比不上古大侠,这点简易的养生之道总还是懂的,我去端进来吧!”

  古秋萍忙道:“不敢当,我去好了。”

  晏小倩笑道:“你还是坐着吧!这应该是我们女人的事,连我家老头子都不便惊动他,别说是你了。”

  古秋萍听得俊脸微红,只得在舱中坐下。

  聂红线羡叹地道:“这位钱大嫂为人既热情又爽利,完全是侠义本风。”

  古秋萍道:“绿杨侠侣在大江南北公认是一对神仙美眷,他们不但侠名远播,急人之难而义无反顾,其伉俪情深也是有名的,只是不知道何以会借艇舶以隐身了。”

  晏小倩刚好端了一个木盘,盛着粥及碗筷进来,闻言接口笑道:“还不是为了穷嘛!”

  古秋萍笑笑道:“大嫂别开玩笑了,我知道二位非常富有,在家乡还有一座绿杨别庄,总不至于靠打渔渡客为生吧?”

  晏小倩轻叹一声道:“穷有多少种,缺少银钱却是最轻的一种,金尽壮士无颜固然悲哀,但那只是一时之困,最苦的是日暮穷途,真是有家归不得。”

  古秋萍忙问道:“这是怎样回事?”

  “还不是年轻好管闲事,我们急人之急太多了,结果使自己变成众矢之的,家里待不住,只好到江湖上来流浪,靠了这条船与两身破衣服,虽然埋藏了绿杨侠侣的一点虚名,却换了我们几年的太平。”

  古秋萍也微感啼嘘地问道:“那么当年受二位恩惠的朋友,难道都袖手不管了?”

  晏小倩道:“如果他们管得了,就不需要向我们求助了,他们自顾不暇,又哪有余力来帮助我们?”

  聂红线立刻道:“话不能这么说,贤夫妇当年是为了他们而惹的麻烦,他们怎能袖手不管呢?”

  晏小倩道:“我们管闲事是因为闲得难过,并不是对谁有什么好处,怎能冀求别人的报答呢?

  再说像样一点的朋友,现在多半成家立业,拖大带小,我们也不忍心去拖累他们,好在我们这老两口无儿无女,一生一代一双人,一条船一躲,岂不是天下太平了。”

  笑谈中不免稍有感喟,但侠义心肠却流露无遗,听得聂红线心中十分感动,肃容道:“可是贤夫妇这次为了我们又惹下麻烦了。”

  晏小倩道:“这是什么话,我们的大哥死于三魔之手,我们欲报仇而无力,大家同仇敌忾的,谁也不吃亏。”说着盛了一碗粥,用一个汤匙放在聂红线身前道:“聂女侠,你现在不宜劳动,但练武人的体质较常人为优,有时轻微的运动反而有助于伤势的平复,所以你不妨尝试自己进食以增进血脉的调和。”

  聂红线连忙道:“好极,我实在不习惯要人侍候。”

  晏小倩笑道:“招呼还是得要个人的,这儿由我来吧!古大侠,我的粥熬得不多,你这条大汉也不能够靠稀汤充饥,我在船头备了酒菜,你跟我家老头子去喝吧!”

  古秋萍笑着道了谢,在背处脱下身上官服,披了件棉衣,来到船头上,但见钱斯同面前放了一个花形食盒,里面堆了六味精致的莱肴,两口黄泥火炉,一口上面温了一沙锅的肘子,另一口则温着酒。

  食具、酒具都十分精美,见他出来了,钱斯同笑指着一张小板凳道:“请坐,请坐!绿虮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乎?

  酒菜早准备半天了,叫老婆子进去请,哪知她被你的医道迷住了,耽误了这么久,幸好酒是温的,否则我们只好和雪冷饮了。”

  古秋萍坐了下来,笑笑道:“贤夫妇借渔而隐,可是这套食具却不合身份,叫人一看就露了马脚。”

  钱斯同微笑道:“这可没办法,愚夫妇都爱喝两盅,拙荆什么都能马虎,就是酒具不肯差一点,多少年下来,把我也养成了习惯,这套家伙是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也为绿杨侠侣惟一仅剩的东西了。”

  古秋萍喝了一口酒,挟了一筷子腌肉在口中嚼了一下,脱口赞道:“妙!妙不可言,这是嫂夫人手制的吗?”

  钱斯同得意地笑道:“小倩什么都自己动手,可是大侠是个品食专家,惟恐不合大侠的口味。”

  古秋萍道:“兄弟是好吃,但不会奉承,嫂夫人的妙意只领了一味,即此一味,已不作第二人想了,钱兄真是好福气,得到这么一位烹调师为终身伴侣。”

  钱斯同一笑道:“古大侠将来娶老婆,千万别娶一个会烧菜的,你不知道那多受罪呢!”

  古秋萍微愕道:“连帝王也享不到的福,钱兄还不满意吗?

  那真是太对不起嫂夫人了。”

  钱斯同笑道:“她的烹调手艺是不错,吃过她烧的东西再吃别的,简直食不甘味,可是叫她牵住了心,她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

  古秋萍笑笑道:“钱兄是在说笑话,嫂夫人贤名远传,而贤夫妇俪情之深也是公认的,想来不致如此吧?”

  钱斯同笑道:“她就是这么可恶,跟你睹气时绝不表现在脸上,只要在烹调上稍为粗心点,就整得你混身不自在,最后非屈于她不可。”

  “而且她又表现得那么好,你连拂袖走的气都使不出来,日子一久,把你的壮志就磨尽了,所以古大侠,我劝你成家一定要慎重。”

  古秋萍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钱斯同是在借瑟而歌,暗调他刚才要娶红线的太冲动,原来自己与聂红线的谈话他们都听见了,而晏小倩进去把自己替出来,也是有用意的,他们怕自己一个不慎而污了行节。

  钱氏兄弟是江南世家,他们一家中有侠有盗,素行不一,但有一个宗旨,共同遵守的,那就是他们的行为一定正直。

  有盗而侠者,也有侠而不盗者,绿杨双快与在府中掌刑名的钱斯民都是这类人物,钱家有地产祖业,却不够他们九兄弟共同施舍做好事。

  所以有的就必须靠武功找外快来从事行侠的费用,再暗中贴补那些不落黑籍的兄弟做好事行善,像入赘崔氏的钱斯南就是这一类。

  就因为他们行径不一,所以他们的关系很少为人知道,甚至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的祖籍也各自不同。

  钱斯民寄籍绍兴,钱斯南则落籍直隶,归了崔家的先籍,只有绿杨双侠是撑着真正的门户,所以没有人知道这散处各地的姓钱的豪客会是同族弟兄。

  钱斯同以他本身的看法与立场,对古秋萍惺惺相惜,自然不会同意古秋萍与聂红线匹配的了。

  所以晏小倩一听聂红线拒绝不嫁,立刻就表示同意了,而且还赶紧进来打岔,所以古秋萍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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