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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熊烈道:「我不知道,我們記得日子作什?到有一天衰老了,便被飛虎軍押到別處,做一些不吃力而更下賤的苦工。」

  仙人劍秦重微嗟一聲,暗忖自己剛剛才嘗到沒有希望的苦味,而這上千上萬的賤奴,前途一片暗淡,連一絲一毫的希望也沒有。他們不論如何掙扎,不論如何努力,但永遠沉淪在地獄之中,永遠是人下之人……這種滋味該是何等苦澀?苟延一命為的是何來?

  想到別人的不幸,自己心靈上的重壓似乎減輕得多,熊烈又道:「秦重,你不去領一副舖蓋,怎樣睡覺?你初來不知道我們的工作多吃力,等會兒你試過之後,便懂得保養精神的重要了。」

  仙人劍秦重道:「我不想睡,但地上甚是潮濕,連坐坐也不行。」

  他走出角落,只見這座石窟甚大,右邊三丈之處,洞窟漸窄,一面鐵柵隔在當中,由地面一直到洞頂,足足有三丈之高。那面鐵柵的鐵枝比鵝卵還粗,排得又密,因此力量再大的人,也無法拉得動。

  鐵柵那面,比較光亮得多,兩名身體魁梧,腰懸利刃的飛虎軍站在那邊。這時鐵柵那邊有幾個女奴,正在搬弄舖蓋,鐵柵上開了一個兩尺見方的小門,賤奴們就在這個小門上接過女奴遞過來的舖蓋。

  他發覺自己和別人有兩點不同,第一點別的賤奴們只穿著一條短褲,而他卻穿著一條長褲。第二點別的賤奴渾身都黑得像塊炭頭,秦重雖然本來不算白,但比起他們,簡直變成嬌生慣養的女孩子般白皙。

  秦重本來有點兒忸怩不安,但又發現所有的賤奴們雖然身體壯實,卻似乎都十分疲倦,此時個個都急於休息,沒有人向他多望一眼。當下心裏便微覺泰然,一徑向鐵柵走去。

  那兩名飛虎軍目光灼灼地打量他,秦重倒不介意這些高他一等的人,走到小門外,一個女奴道:「你叫什麼名字?」

  秦重報了姓名,那個女奴便在一本簿子上翻閱,找了半天,抬頭道:「沒有你的名字。」

  「沒有關係,我只想弄個舖蓋用用。」

  女奴見他長得英俊,因此也變得和顏悅色起來,笑道:「這些舖蓋都有人的,名冊上如果沒有名字,便不能給你。」

  一個飛虎軍喝道:「滾開,囉囌什麼?」

  仙人劍秦重忍住氣,打量這飛虎軍一眼,心想自己目下是虎落平陽,武功盡失,否則非教訓教訓這個小子不可。

  那飛虎軍見他瞪眼睛,立刻怒氣勃勃,突然拉開旁邊一個小門,走將過來。

  他的一聲斷喝,已引起許多人注意,加上鐵門的響聲,那些賤奴便知道有事發生,全都從舖蓋上坐起身來看。

  那名飛虎軍一步一步向秦重逼去,秦重心想此刻如何可以鬧事,便一步一步向後退。

  退了三丈左右,那飛虎軍似乎戲弄已夠,獰笑一聲,道:「你想死還不容易麼?」

  話聲甫落,倏然伸手便抓。秦重身形本不高大,偏偏對方身高體壯,宛如一座小山,手臂又粗又長,這一抓過來。如吃他抓住的話,非吃他摔開數丈不可。

  秦重記得自己武功已失,不敢不閃,忙忙甩肩卸身,一下子繞到對方左後側,要知他雖然不能運動真力,但自幼鍛鍊武功,這步法身眼還是比普通的人高明得多。

  那飛虎軍怔了一下,隨即獰聲大笑,道:「原來你這小子還會兩手。」他卻不須防備對方敢予以還擊,掉轉身軀,雙掌齊出,疾抓對方。

  秦重練的本是上乘武功,若然他真氣未散,對方這等出手,根本動也不動,便可硬給碰回去。但目下正好慘在這裏,只因他的步法招數,均是極上乘的武功,如今他武功盡失,便無法施展,對付起這個一味以力取勝的軍士,反覺沒有辦法。

  說時遲,那時快,對方雙掌已到,秦重不知不覺中使出上乘心法,身形半側,一招「西方見佛」,雙掌合十往外一穿,驀地中分封架敵臂。

  那軍士硬生生一撲一抱,粗臂繞過秦重後背,疾然一扣。秦重架他不開,心中叫一聲糟,整個上身和雙手都被對方硬生生圈抱住。

  熊烈在旁低低驚叫一聲,只見那軍士大喝一聲,雙臂一抖,秦重吃他抖起五六尺高,直摔下來。

  如是往日,秦重輕輕一提真氣,真是上下自如,那裏摔得他著?如今不比往日,只聽「叭噠」大響一聲,他已摔在石地上,痛得他劍眉一皺。

  那名軍士頗感意外,只因他適才一抖之力,本可把對方抖起一丈之高,丈半以外。光是這一記對方便半天爬不起身。但臨到出力之時,對方身軀軟軟滑滑,不知如何一卸,竟把他的力量卸掉三分之二。

  他當然知道這是秦重一生練武,身體自然而然會借力卸力,當下不肯干休,虎躍過去,俯身一揪,雙手扣住秦重脖子,硬提起來。

  秦重被他扣得透不過氣,雙足離地,全靠雙手抓在對方小臂上,借力輕身,這才不至於頸骨折斷。

  熊烈怒吼一聲,道:「他是新來的人,自然不懂規矩,你想扼死他麼?」說時,已衝過來。

  那軍士大笑道:「扼死又怎樣?你這廝也想死麼?」

  秦重見他說時,眼中凶光四射,心想自己生不如死,就此讓對方扼死也無所謂,但那熊烈年少熱心,居然敢為了自己出言頂撞,自己一死之後,只怕他也非死不可。

  虎目一閃,已橫下心腸,驀地一腳踢將出去。他這一腳踢得不重,但那名飛虎軍士驀地哼哈一聲,雙手齊鬆,害得秦重又掉了一下重的。卻見對方抱腹彎腰,連連嗆咳,原來是被秦重一腳踢在穴道之上。

  熊烈卻過去拉起秦重,笑道:「我們這頓鞭子吃定了,我倒不怕,只不知你挺得住不?」

  秦重感激地一笑,道:「累你受苦,於心不安,我倒無所謂。」

  「你大概不知道那種用藥泡過的皮鞭的厲害,不但當時奇疼攻心,要死又死不了,打完之後,每晚睡倒在床上時,渾身骨頭又酸又癢,那時才不好受哩!」

  秦重搖搖頭,苦笑道:「讓我嘗一嘗也好。」這時那名飛虎軍兀自嗆咳不時,敢情已岔了氣,渾身無力,已蹲在地上。秦重因自己剛才的一腳,用的是濁力,不知究有多重,誠恐那軍士因傷重而不治,忙忙過去,假裝要拉他起來,乘機用膝頭頂一下他背上的「筋縮穴」上。那軍士登時不再嗆咳,渾身的力量也回來了,怒吼一聲,橫臂一掃,登時把秦重掃開七八尺遠。之後又大踏步過去,一手叉住熊烈的脖子,舉將起來,另一手抵住他的小腹,驀地一推,熊烈那麼壯健結實的塊頭,竟讓這個軍士摔出尋丈遠。

  這軍士又把秦重和熊烈兩人拽到鐵欄邊,取繩把他們縛在鐵柱上,然後取出一條顏色烏黑得發亮的皮鞭,狠狠鞭了一頓,鞭子過處,肌肉上便現出一道紫黑色的痕跡。這一頓鞭子,直把秦重打得冷汗直冒,好幾次都差點昏死過去。但他一聲也不哼,直到上半身大片紫黑,才被一陣突然攻心的劇疼弄得昏死過去。

  那軍士怒氣略消,提著皮鞭,凶光四射的眼睛,緩緩掃向石窟內一眾賤奴。那些賤奴們素知這個軍士出名凶暴,而且一身蠻力,誰也不敢惹上他,大家都趕緊移開眼睛,那軍士大聲喝道:「誰敢再滋事,這兩個死囚就是榜樣。」

  粗獷的語聲猶在石窟中迴蕩時,石門閃入數人,當先一個身穿淡青衣袍,長可曳地,頭臉都蒙在一塊寬大的青巾之內,巾上兩個小洞,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這個青衣人後面,跟隨著五個人,頭一個乃是統率這數千名的飛虎軍統帥高盛,一個是輪到駐守山上的第一團團長高家貴,餘下三個都是高級軍官。

  那名持鞭軍士聽到夥伴敬禮之聲,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忙忙丟鞭敬禮。

  統率全軍的統帥高盛在這大理山上儼如皇帝之尊,軍士們等閒也難得見到他,賤奴們更不用提。這時那幾個女奴全都跪伏地上。鐵欄那邊的數百賤奴們本來就不敢做聲,如今更是噤若寒蟬,一片死寂。

  青衣人緩步由小門走進去,在秦重身前停住,見他一身傷痕,目光一轉,正好和旁邊熊烈的眼光相觸。熊烈但覺這對黑白分明,澄澈如一泓秋水的眸子中,隱隱流露出高貴莊嚴的味道,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卑賤,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

  統帥高盛跟著進來,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真不愧是一軍之帥,聲音十分威嚴有力。那軍士方才何等橫蠻,此時卻渾身一震,答不上來。

  鐵攔內另外那個軍士道:「啟稟將軍,剛才如此這般,故此王榮把他們鞭打一頓,以警其餘。」

  青衣人向秦重深深看一眼,然後走出鐵欄,高盛將軍和團長高家貴等人,前呼後擁地跟著這神秘的青衣人走出石窟之外。

  那軍士王榮目瞪口呆,怔了片刻,才對夥伴道:「這人不知是誰,連高將軍也不敢隨便說話?」

  正在猜忖時,秦重已甦醒過來,微微呻吟一聲,軍士王榮拾起皮鞭,怒道:「你這廝妄生事端,真正該死!」皮鞭一抖,便要抽下去。

  忽地有人低喝一聲,王榮手中皮鞭竟然抽不下去,敢情那條皮鞭已被人家扯住,他勃然大怒,一面回頭,一面張口欲罵。眼光到處,那人竟是團長高家貴。

  高家貴哼一聲,道:「你想把人打死麼?」

  王榮呆了一下,只因往昔他縱然把一個賤奴活活打死,雖然暗中仍會受到處罰,但決不會在賤奴之前表示出來。如今不但受到禁止,還是團長親自出口,正想不通道理,團長高家貴揮揮手,後面幾個軍士便上前把秦重和熊烈解下來,扛出外面。

  猛烈的太陽曬得熊烈睜不開眼睛,這個小夥子如在夢中,敢情那幾名軍士把他們扛到一所房子裏去,分放在柔軟潔白的床上。

  那個團長平日對付這些賤奴,甚是殘暴,但此刻卻親自端了一個藥碗,右手拿著一根鵝毛,蘸些清水般的藥水,涂向秦重身上青紫之處。跟著又過來替熊烈塗藥,這一著真把個身為賤奴的熊烈受寵若驚,竟不知如何是好。

  高家貴一直等到秦重醒轉,才離開這個房間。熊烈這時才敢下床,秦重坐起身來,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在那裏?剛才那軍官是誰?」

  熊烈把經過情形一一告知秦重,秦重完全莫名其妙,想不通人家何故突然對他這麼優待。

  熊烈又道:「那些藥水真靈,塗到傷口上,一陣冰涼,疼痛立刻消失,閒常無事弄些來塗塗身體,一定十分舒服。」

  秦重忍不住一笑,道:「這種靈效的止疼藥提煉不易,那能隨便糟蹋?」心中一面想道:「現在我可想出兩個結論,往壞的方面想,一定是因為我在飛箝島闖的禍太大,以後尚須等皇帝下旨處決,因此他們生怕我被王榮打死,皇帝的旨意到時,無法交人!往好的方面想,那個青衣人可能就是……公主……」

  想到「公主」兩字時,連他自己也得用力強迫自己在心中說出來!事實上這個想法太過荒謬,那位金枝玉葉的公主怎會理會到一個區區賤奴的事?他俊臉微紅,自己想想也覺得慚愧,因為後一個想法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房門響處,四個女奴進來,在方桌上擺滿了菜餚,還有一壺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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