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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要知像兩面羅剎錢如命這等一等一的惡人,對於眾生情緒,可說是洞若觀火。因此,她方能利用別人的情緒反應,做出種種令人畏怖萬端的事。所以她看透了吳丁香的真心,並不為奇。她的快樂向來是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是以假如對方一點也不感到痛苦之時,她就感到索然無味了。吳丁香目下既不怕死,錢如命可就絕不讓她死。定要使她感到生命萬分可貴之時,才突然把她迫上絕路。此時,吳丁香當然痛苦無比,這樣,錢如命便可以享受到莫大的快樂了。因此,她不但沒有發作,反而平心靜氣地道:「我瞧你已有點喜歡張君啦!」

  吳丁香道:「他這才智武功,是我平生所見最高明之人。相貌也長得不俗。因此,我對他生出佩服之情,亦是合情合理之事。」

  張君道:「吳姑娘過獎啦!」

  吳丁香又道:「說到這段公案,在錢如命妳這一方面而論,妳一點也沒有做錯。因為像他這等人才,妳今後還到那兒去找?所以不肯放手,實是明智之舉。」

  錢如命倒沒料到她有此妙論,但覺甚合心意,不禁笑道:「妳說得是,所以我寧可落個同歸於盡,也不放手。他想避開我,哼!哼!那有這麼容易的事?」

  這時候李益只覺得局勢複雜混亂無比,細算起來,他與吳丁香這一對,當然和錢、張君兩人存有莫大的矛盾,至少是一種敵對狀態。可是錢、張二人之間,亦有敵對的矛盾存乎其中。依常理而論,錢、張之間的敵對,正是絕佳機會。只要運用得當,吳、李二人,可以聯結其中之一,把另一方擊垮或避開。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他與張君之間,又有敵對暗流,那就是「吳丁香」這個女人引起的。而在吳丁香與錢如命之間,女性的嫉妒,也形成了一種無法融洽相處的矛盾。總而言之,他們四人之間,情形非常複雜微妙。再加上「生死」的問題,「力量」的因素,以及張、錢「邪惡」的性情,於是乎連局中的李益,也感到頭昏眼花,沒有法子分析得清楚。換句話說,他根本無從猜測這些人的心意動向,因此更不必提到猜測結局了。錢如命表明自己的決心之後,就只有等候張君的反應了。只聽張君道:「咱們在這路上已站了不少時候,如果錢娘子你對此處景物,不是感到太大的興趣的話,咱們先回去,再研究問題如何?」

  錢如命沉吟一下,道:「也好,回去再說吧!」

  她馬上囂張地發號施令,讓張君押後,自己領著吳、李二人、舉步行去。吳丁香和李益既逃不掉,打又打不過,只好跟她走去。李益在黑暗中,高一腳低一腳的跟路而行。如果不是有吳丁香在身邊扶持,準保已跌得鼻青臉腫了。大約走了三四里路,忽然又到了寬闊平坦的路上。錢如命從樹叢後拉出一輛馬車,當下由張君駕駛,她與吳丁香、李益都乘車前行。約摸駛行了十餘里路,抵達一座莊院。大門外懸掛著燈火,駛入之後,沿一條寬平的硬土路,直達二排高大的屋子前面。三四個壯丁挑燈過來,有的把馬車拉走,有的伺候著他們,直到他們進入明亮的大廳,他們才回到外面。

  吳丁香發現一件事,那就是兩面羅剎錢如命的僕人和壯丁,俱是年輕力壯,長相不錯的人。在大廳內,各人落座,另有侍婢沖茶送上。李益托起茶杯,目光從茶杯上面透過去,第一次落在錢如命的面上。這時恰好錢如命望向別處,因此他得以安心地打量這個宇內無雙的「惡婦」。但見她的頭髮已撥上去,露出一張白素素的清水臉、眉目疏秀,不但不醜,反而有一種徐娘風韻。李益吃了一驚,忖道:「我一直以為她必定長得很可怕,誰知大大不然。」

  她開口一罵,頭上的長髮好像有靈性的一般,立即滑下來,遮住了她大半邊面孔。這時,她娟秀的面孔已看不見,只聽到她悍潑惡毒的聲音,李益頓時但覺她邪惡無比,邪惡得幾乎想嘔出來。錢如命的目光忽然轉到他面上,厲聲道:「你吃了驚是不是?」

  李益連忙道:「是,是……」

  轉念一想,這話說得不妙,忙又道:「不,不,我的意思是……」

  錢如命顯然看出他厭惡而又無奈的表情,便得意地大笑起來。李益趕快把目光轉到秀色可餐的吳丁香面上,總算把嘔吐之感熬過去。他馬上就發現張君不斷地向吳丁香望去,他身為男人,當然懂得這個人心中抱著什麼念頭。他不禁憤恨起來,握拳在茶几上重重的捶了一下。錢如命一甩頭,把頭髮甩上去,又露出那張不俗的清水臉,道:「張君,有人已經呷醋啦!」

  吳丁香向李益柔聲道:「李郎,別理會他。」

  張君聽了這話,突然忿忿地跳起身,在廳中走了兩個圈子,這才回到座位上,悶聲不響地落坐。吳丁香深深垂下頭,似乎是在想什麼問題,但卻不願被人家看見她的表情。過了一會她轉向李益望去,泛起一個淒涼的微笑,道:「李郎,妾身當真是恨重如山,命薄如紙,今生今世,只怕不能侍奉左右了。」

  李益馬上感到有大變故發生,心下惴惴,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吳丁香面上仍然掛著淒迷的笑容,向他深深地注視了一眼,道:「我也不知從何說起的好……」

  她的神態口氣,極是情真意切。錢、張二人,都敢斷定她沒有絲毫作偽。唯其如此,才使人覺得更加奇怪。因此,錢、張二人,都不作聲,看她幹什麼。

  吳丁香從懷中取出那支「玉簫」輕輕按在香唇邊,逕自吹奏起來。裊裊的簫聲升起來,先是在大廳內繚繞。接著透將出去,飄散向茫茫的夜空。這一縷簫聲,抑揚婉轉,如怨如慕,除了使人泛起無限幽思之外,還覺得她好像在說話,正向一個人傾吐著她的心聲。若果她當真是在傾訴著心聲,則可知她這刻定然已柔腸寸斷,芳心盡碎。因為這陣心聲,是如此的悲切怨慕,令人有不忍卒聽之感。李益整個人沉醉在這陣幽淒的旋律中。他仿佛聽到吳丁香,在向他訴說著衷情。但可惜的是她接著就表示要分離了。她似乎含泣訴說道:「我們這一段情,只好留待來生,現下是一定要分離不可……」

  他不明白她為何要離開自己,亦不知自己為何居然聽得懂,甚至確知一定不會弄錯。只有一點,使他不致難堪的,那便是吳丁香對於這一回的分手,非常淒戚,而不是把他丟掉。這陣哀訴過後,調子忽變。眾人但覺她的簫聲中,透出了人生如夢,以及命途坎坷的沉哀。要論她的命運,可真是夠不幸的了。因此,她對人生的感觸,特別深刻,所以抒發於簫聲中之時,也特別的動人。她仍然在吹奏著玉簫,可是張君的目光,忽然從她面上,轉移到錢如命的身上,變得異常森殺可怕。過了一陣,吳丁香放下玉簫,大廳中恢復一片寂靜。她垂頭道:「李郎,你回去吧!」

  李益固然奇怪地怔了一下,就連錢如命也楞了,厲聲道:「妳是什麼意思?」

  吳丁香也不抬頭,道:「我叫他回去,妳沒聽見麼?」

  錢如命仰天大笑,聲音悍潑異常。等到她笑聲一收,張君突然插口道:「她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錢如命訝然向他望去,驀然感到這個男人,發出一陣森厲無比的殺氣,籠罩著自己。此人氣勢之強,竟是已超過她所能控制的限度。換言之,她已感到對方擺脫了她的控制,因此,這回鬥起來,不是兩敗俱傷,卻是她必定滅亡的情勢。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這個男人曾被她暗算,因而在動手之際,張君必須分出許多力量應付她的「厭功」,而不能全力拼鬥。這樣才能造成勢均力敵之勢。目下他顯然另外獲得一種力量,可以抗拒她的「厭功」,因此,張君無須分出心力,換言之,他已能夠集中全力對付她。這等情況之下,錢如命自然拼不過他。目下情勢已非常明顯,假如兩面羅剎錢如命拒絕吳丁香的意思,不讓李公子安然離去的話,則張君馬上就向她作至為凌厲的一擊。可是換一個角度說,假使她放走了李益,則張君和吳丁香,便會因為她的服輸而放過她麼?這卻不見得必定如此。所以錢如命在這等夾縫之中,內心真是急得不得了,泛起無所適從之感。兩人在這一觸即發的緊張情勢下,相持了片刻,連李益也感到緊張異常,渾身泌出冷汗來。

  錢如命厲聲道:「李公子,你快給我滾蛋。」

  李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身,目光轉到吳丁香面上,但見她這回毫無表情,冷淡得有如一尊石像一般。他在心中深深嘆口氣,舉步行去。吳丁香冷冷道:「錢大娘,叫人備車送他一程。」

  錢如命這回十分爽快,果然下達命令。因此,李益出得外面,便乘上一輛馬車,把他載到他的莊子去。錢如命那對銳利惡毒的眼睛,一直瞪住吳丁香。這個女人,她也不得不承認長得美麗,而且最動人的地方,是她既豐滿成熟,而又清麗脫俗,與一般僅具美麗外表的女人,完全不同。正因她的脫俗風韻,使得一些閱世已多的男人,更容易為她傾倒,從而生出強烈的占有欲。錢如命狠狠的瞪住她,毫不放鬆的另以觀察。過了老大一會工夫,忽見她冷漠的神色,微微起了變化。說是變化,其實不外是眼珠略轉,雙眉微動而已。可是落在錢如命這等老江湖眼中,便已得知大有文章,似乎她突然恍悟,忖道:「是了,以時間算來,恰是李公子已安然回到莊院之際。換言之,她曉得他已經安全,所以馬上輕鬆了。」

  她認為這是一個弱點,至少可以使吳丁香與張君之間的某種默契,發生紊亂動搖,但她尚須看看如何運用手法向對方此一弱點進攻。最先開口的還是錢如命,她撥起頭髮,露出她那張頗有風韻的面龐,換過柔和悅耳的聲音,道:「吳丁香,妳究竟用什麼法子,幫助張君對抗我的?」

  吳丁香淡淡一笑,道:「妳何不問他?」

  錢如命轉向那個英俊的男人望去,道:「你可肯說來聽聽?」

  張君搖搖頭:「講出來就不值錢了。」

  錢如命道:「那麼我猜一猜如何?」

  張君聳聳肩,道:「隨便妳。」

  錢如命道:「我的厭功,敢說是天下無雙,連那個鬼厭神憎曾老三也遠遠不及。經我的觀察,在這世間上,唯有純潔真摯的『愛情』,才能抗拒得住。因此,你們除非也發生了愛情,否則你如何能獲得抗拒我厭功的力量呢?」

  張君冷笑道:「這就是妳的猜測了,是也不是?」

  錢如命道:「除非世上尚有某種情緒,能抵抗我的厭功,否則這就是我的猜想了。據我所知,世間千百情緒,都遠不及我的厭功厲害。」

  張君搖搖頭道:「但妳猜錯了。」

  錢如命一怔,向吳丁香望去,從她的眼色中,可以看出張君的話,並不虛假。她自個兒點點頭,道:「是的,我也知道必定錯了,因為凡是能與我『厭功』抗衡的『愛情』,定是真誠純潔,可以達到不惜生命以殉情的境界,才辦得到。因此,吳丁香與那書生有了這等不渝之情,如何又能在剎那間,與你發生同樣的愛情?」

  張君道:「這個矛盾,非常明顯,妳喜歡多費口舌,那是妳自己的事。」

  錢如命道:「假如不是如此奇怪的矛盾,而值得我探究的話,你以為我會輕易低頭,放走那個書生麼?」

  張君道:「這倒是實話。」

  他轉吳丁香道:「吳姑娘,我們走吧!」

  吳丁香望了錢如命一眼,道:「你放過她麼?」

  張君道:「一來她也不是容易誅除之人。二來她不惜施展絕計,修習厭功,為的是對付曾老三。所以我無須向她下毒手,就讓她去修理曾老三,豈不甚妙?」

  吳丁香道:「你只想到其利,沒有考慮到其害,我勸你還是不要放過她的好。」

  錢如命心頭大震,道:「這個女人是怎麼的?她難道不知我的反噬,也足以把她和張君弄得不死即傷麼?尤其是她本身最是危險……」

  她凜然推想其中之故,耳中但聽張君道:「算啦!與其目前與她兩敗俱傷,倒不如暫時避避她,再作計較。」

  吳丁香向他盈盈一笑,道:「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是也不是?」

  張君道:「是的,妳相信我,我定有法子對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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