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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陸一瓢道:「這樣說來,妳比我幸福得多了。」

  裴夫人訝道:「比你幸福?為什麼?」

  陸一瓢道:「因為妳心中別有所思,是以我們之間的孽緣,只不過是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可是我卻不然,妳的聲音笑貌,簡直是使我沒頂的巨浪……」

  裴夫人怔一下,道:「你的話真是多情得很。」

  陸一瓢道:「我已細加考慮過,無論是道義良心或現實各方面,我們都不能再混下去,今宵已是我們最後的一夕了。」

  他那清秀的面上,泛起遺憾和愁悶的神情,接著又道:「我枉自讀了許多書,又闖蕩了大半輩子的江湖。但居然陷入情網之中,幾乎無法自拔,唉……」

  他緩緩伸出雙手。落在裴夫人雙肩上。裴夫人美眸中露出昏眩之色,站起來投入他的懷中。高青雲已驗過那具屍首,這刻也看見她投懷的動作。他暗自搖頭,忖道:「他們的情形,與一般的姦情大有不同,並非全是肉慾,而是發生了極深極真的愛情,我能譴責他們麼?」

  要知高青雲出身名門,他的經驗與學問,與尋常江湖人物大不相同。因此,他才會為了這等「情理」而困惑。陸一瓢和裴夫人的私通,誠然不合禮數,違背道德。可是他們都有「內疚」的痛苦,而且真情相戀,非是沉迷於肉慾之中。這麼一來,就把藉以判斷是非善惡的因素全都攪亂了。高青雲忖道:「他們既然決定一錯不容再錯,從今以後,斷絕關係,當然可以原諒的,試想那一個人的一生之中,沒有任何污點呢?致於裴夫人的丈夫,以及陸一瓢的妻子,他們肯不肯原諒,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他已作成結論,當下退到較遠處,因為房內燈光已滅,陣陣風雨之聲,使他不忍卒聽……大約已過了三更,房門開處,裴夫人蹣跚出來。她走動之時,腰肢柔軟,髻髮微亂,大有春酣嬌態。陸一瓢接著出來,裴夫人一手摟在他的臂膀,把面龐貼在上面,流露出強烈的依戀之情。兩人靜靜地站在黑夜中,過了好一會,陸一瓢才道:「或者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裴夫人道:「別這樣說,我們雖然分手,可我會永遠想念你……」

  陸一瓢道:「唉!我也曉得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的,只不過說說罷了。」

  他溫柔地摸摸她的面龐,又道:「一切都如春夢無痕,對不對,但事實上並非真個無痕呢。」

  裴夫人道:「假如韶光能夠倒流,而我又不是羅敷已嫁,我一定永遠跟著你,而不會嫁給裴坤亮。」

  陸一瓢道:「聽說他為人十分忠厚。」

  裴夫人道:「是的,我心創傷之餘,只好找個忠厚的人依靠了。」

  他們一面表露感情,一面談及過去,但並不牴觸,因為他們的人生經驗,已足以容納這兩種不調和的感受。裴夫人最後道:「你先走一步,這具屍體我會處理的。」

  陸一瓢依言先走了,剩下裴夫人獨個兒仰望滿天星斗,一庭風露,夜寂更闌,竟輕輕的嘆一口氣。她嘆氣才歇,突然有所警覺,驀地轉眼望去。只見在她右側丈許的廊上,站著一個黑衣人。她一眼就認出來人便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白日刺客」高青雲。而他這刻的出現,更令人感到他的神秘莫測。「他必定已看見陸一瓢,也知道我們做過什麼事。」

  她駭然地忖道:「這個人真是太厲害了……」

  高青雲冷冷道:「裴夫人,你貴為一派掌門的夫人,又身負絕藝,難道還有什麼不如意的事而不禁嘆息麼?」

  裴夫人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何必多問?」

  高青雲發出嘿嘿的冷笑聲,道:「不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妳這一本,卻十分骯髒難看,妳得知道,我與裴大俠曾有過一面之緣呢!」

  裴夫人道:「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你。」

  高青雲道:「這是因為我用另一副面目見他之故。」

  裴夫人道:「你可是打算把我的事告訴他?」

  高青雲眼中射出凌厲之光,向她細加觀察,過了一陣,才道:「不,我不告訴他。」

  裴夫人大感意外,問道:「為什麼?」

  高青雲道:「因為妳城府深沉,心計過人,而又是手段毒辣的女人,我告訴他這個消息,徒然使他送了性命而已。」

  裴夫人搖搖頭,道:「你竟把我看得這般可怕麼?」

  高青雲道:「可怕?啊!不,恰恰相反。妳的風韻成熟而充滿世故,必是個最溫柔體貼的情人。這是最使男人迷醉的女人。」

  裴夫人只微笑一下,只聽高青雲道:「假如是妳的情人,而又蒙妳真心眷愛,那是非常值得沉醉和回憶的風流艷遇。可是咱們沒有這等關係,這樣,妳便有毒了。」

  他的分析不但精微,同時又是以認真的口吻說出。即使是裴夫人這等曾經滄海之人,亦不能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裴夫人道:「你年紀尚輕,但懂得真不少,以我想來,我總不至於荒謬得想利用這件事挾制我,使我投入你的懷抱吧?」

  高青雲道:「說老實話,這個想法不算荒謬無稽。不過,我還有更大的野心,所以只好放棄這個機會了。」

  裴夫人道:「然則你想怎麼樣?」

  高青雲道:「我須得取妳的性命。」

  裴夫人面色頓時發白,心中也泛起驚駭之感。要知她曾經見識過這個「職業凶手」的厲害,曉得自己實是難以匹敵。她極力想使自己恢復冷靜,淡淡道:「我如若死在你刀下,諒你也難得善終。」

  高青雲道:「那也不見得。」

  裴夫人道:「神鉤門豈肯讓你安然活在世上?」

  她的話剛剛說完,驀然感覺到一陣森殺凌厲的氣勢,直湧過來。眼光一閃,發現對方好像已變了形象,不是人而是「死神」,渾身透出「死亡」的恐怖意味。她本能地掣出銀鉤,一面想道:「這一定是他懾伏敵人的功夫之一,我萬萬不可畏懼……」

  但這「氣勢」的強弱,牽涉到各種因素,單單是在心中說不要害怕對方,並無用處。因此裴夫人仍然被高青雲的凌厲殺氣,逼得站不住腳,緩緩後退。而且遍體寒冷,精力都被凍結起來似的。高青雲只不過手握刀把而已,他屹立如山,嚴峻地道:「裴夫人,妳犯了不少死罪,而這姦淫一條,更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本人今日替天行道,非殺妳不可。」

  裴夫人好不容易掙出一句話,道:「你不是我的丈夫,管得著我麼?」

  高青雲道:「這等罪行,人人得誅之。」

  但見他猿臂一揮,寶刀出鞘。「鏘」的一聲,挾著一溜映目精光,這寶刀出鞘的動作,雖然與裴夫人相距甚遠,並不相干。但裴夫人卻感到宛如被他凶猛的擊中一下,全身一驚,血氣上湧。高青雲道:「妳的一身武功造詣,實在不錯,可惜誤入歧途,貽羞武林。不瞞妳說,很多人在我寶刀出鞘之時,已經不支倒下了。」

  他迄今尚未出手進擊,而且又說了不少話,照理說那股氣勢當減弱。但事實上反而漸有增強。裴夫人突然明白這個道理,高聲道:「高青雲,如果你以真實武功,與我交手,我是死而無怨。」

  高青雲道:「妳意思竟是認為我這股強大氣勢,不屬於武功麼?妳錯了,這正是至為上乘的決鬥方式,只須到了某一境界,咱們一出手,就可分出生死。」

  斐夫人道:「可是有等人天性柔弱,有等人天性剛強,稟賦不同,柔弱的自然吃虧,這算得是公平決鬥麼?」

  高青雲道:「妳又錯了,古往今來,捨生取義的忠臣烈士,為數甚多,並非個個都有楚霸王的剛猛氣概的,而且說到威武不能屈的聖賢明哲之士,反而絕大多數是謙謙君子,性情溫厚。由此可見得這『氣勢』之為物,是一種修養工夫,與天生的剛柔,沒有關係。」

  他仍然按刀不動,凌厲的目光,緊緊罩定對方。其中沒有得失榮辱或者是憐憫、鄙視等情感。這是不含感情,只代表理智的一種目光。他略略一停之後,又道:「孟子說過,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幾句話,妳一定懂得……」

  裴夫人道:「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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