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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此時外面已傳來說話問答之聲,來的人只有一個,嗓音不高不低,腔調平板,使人一聽便有乏味之感。阿烈猜想那人一定是面目可憎,無人願意接近的人。只不知是誰?竟能使冀北歐陽家的大小姐如此畏懼。他大概點起自備的燈籠,話中提及歐陽菁的形貌衣著,說是他的侄女兒,因受責罵而逃了出來。任何人聽了這等理由,都會相信是真話。為了使家長可以管教孩子,必定老老實實說出歐陽菁在此之事。阿烈低聲悄語道:「他真是你的伯父麼?」

  話剛說完,一隻軟綿柔滑的玉手,已按住他嘴巴。這隻手帶著一點點香味,阿烈頓時神魂顛倒,著意領略這等溫柔香艷的滋味。只聽程玄道那蒼老的聲音道:「沒有看見這麼一個姑娘,或者她一直過去了。」

  那個平板的聲音道:「不會的,此刻路上十分黑暗,又有寒風小雪,連我也罩不住,她豈能不找地方歇腳?這附近可有村落?」

  程玄道道:「有!有!再過兩三里,就有個村莊了。」

  那人道:「好!我去瞧瞧。」

  阿烈鬆一口氣,微微移動嘴唇,磨擦她的玉手。忽覺她軟軟的倒在他身上,阿烈心中一喜,略一側頭面,就吻到她的粉頰。他得寸進尺,又找尋她的紅唇,然後又毫不費力地找到。初則輕柔,繼而熱烈地吻啜她的香唇。歐陽菁雖不掙扎,但亦沒有反應。阿烈馬上覺察,心頓時起了悔恨之意,暗自忖道:「她明明是痛苦得失去了氣力,所以任得我為所欲為,但這等情形之下,就算占有了她,亦有何趣味?唉!我真不該如此魯莽衝動,還以為她送上門來……」

  他一向很尊重人家,亦十分自尊,所以悔念一生,便把她身子扶起,讓她靠在牆上。由於她軟綿綿的任他擺佈,所以他猜想她已失去知覺。忽聽那平板乏味的聲音說道:「老道,你只是經過這兒的,並非主持此廟之人,是也不是?」

  程玄道訝道:「施主如何得知呢?」

  那平板聲音道:「假如你是主持此廟之人,剛才必定隨口說出那村莊之名,哼!你休想在我面前攪鬼,我搜查一下,便知分曉。」

  程玄道道:「那麼施主請搜吧!」

  平板聲音道:「這個自然,假如我搜出人來,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辰了。」

  他舉步走去,燈光搖動,很快的就走入這間偏屋內。阿烈不作聲,睜眼望住燈籠照過來的光,那平板聲音在門口升起來,道:「老道,我已嗅到蠟燭蕊的氣味!那兒不是有一根蠟燭麼?我敢打賭還餘溫,必是剛吹熄的。」

  阿烈聽到此處,硬著頭皮,從櫃後爬出來,站起來,大聲道:「伯父,他是誰呀?」

  說時,定睛向那人望去。燈光之下,但見那人中等身材,不肥不瘦,身上衣著,十分普通,絕不起眼。面貌宛如身材衣著,看去甚是平凡無奇,五官一點不歪斜,也無缺憾。然而阿烈一眼望去,便不由自主的對此人湧起一陣厭惡之感。這真是十分奇怪的反應,此人既無足以使人不喜的特徵,又沒有開罪他,何以會感到如此厭惡呢?這個人的年紀,約在四五旬之間,可以說得是不老不少,總而言之,此人由頭到腳,甚至他的年紀,都沒有特別之處,偏偏能令人憎厭,恨不得離他遠些。而這原因,連阿烈自家都說不出來。程玄道道:「這位施主,來此尋找一個人,你睡你的,不要多管閒事。」

  阿烈裝出不大情願地應了一聲,蹲下去縮起身子,好像很冷一般。程玄道心中一震,忖道:「這少年聰明得緊,竟曉得利用這等動作,解釋出他躲在櫃後之故!這等恰到好處的急智,豈是平常的人所想得出來的?」

  那平凡得令人憎厭的中年人開口道:「孩子,我且問你,你何時踏入此廟的?」

  阿烈不作聲,因為那人的平板腔調,亦使人十分厭倦乏味。那聽人又問了一聲,阿烈不高興地瞪他一眼,道:「你為何不問我的伯父去?」

  那人用平板不變的聲調道:「我問你,你就得回答,我又不是問這老道。」

  阿烈不理他,逕向程玄道道:「大伯父,我得回答他麼?」

  程玄道淡淡一笑,心想:「好小子!你竟想把這個厭物交給我去辦?沒有那麼便宜。」

  當下說道:「你為何不回答呢?」

  阿烈笑一笑,露出整齊潔白而又巨大的牙齒,這兩排牙齒,顯示出他的青春和活力。他高聲道:「我也不知何故,覺得很厭煩,不想跟他說話。」

  程玄道心中喝聲采,想道:「真有你一手,這分明是故意砸鍋惹事,而我老道身為伯父,豈能不管?這樣說來,這少年竟是知悉我的身份,所以才肆無忌彈,故意要惹翻此人了?」

  他雖是不甘被這少年利用,但目下自行拆穿剛才的假話,亦即是馬上否認伯侄關係。除此之外,別無卸責脫身之方。然而他身為鼎鼎大名的武當雙劍之一,又焉能這樣做呢?阿烈見他眼珠微微轉動,已猜出其故,禁不住得意地笑一下。那人嘿嘿笑了數聲,說也奇怪、他這個人連笑聲亦無高低喜怒,跟說話之聲一般令人討厭。笑過之後,他才說道:「小伙子,你總算說對了!我有個外號,問遍天下、都沒有人會異議的,你可猜得出來?」

  阿烈大感驚奇,道:「那麼讓我想想看……」

  那人轉眼望向程玄道,又道:「老道你也猜猜看,如何?」

  程玄道道:「貧道不願傷這個腦筋,反正俗世之事,與貧道全不相干。」

  那人道:「那也不見得。假如我毆打這個小伙子,你難道都不管麼?」

  程玄道道:「貧道倒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過假如貧道無能為力的話,管與不管都不要緊了……」

  他的話滑油異常,答了等如沒答。阿烈這時插口道:「我沒法子想得出來,如果硬是給你起個外號,只怕會招惱了你,所以還是不說的好。」

  那人道:「你但說不妨,我這一生沒有別的長處,就是不會惱人,勉強可算是我的優點。」

  阿烈道:「如果你當真不惱,我就說出來了。」

  那人道:「好極了!你說吧。」

  阿烈道:「人家叫你老厭物,對也不對?」

  那人搖搖頭,道:「不對!只說中了一個字。」

  阿烈一怔,道:「那一個字說對了?」

  那人道:「我的外號是『鬼厭神憎』你說中了一個厭字,算你有本事。」

  他的話聲雖然平板乏味如故,但似乎含有喜悅自得之意、這真使阿烈覺得大惑不解。阿烈忖道:「莫非此人竟以博得別人憎厭為樂麼?」

  他也相當的大膽,眉頭一皺,道:「好啦!我受夠了,別找我說話了。」

  程玄道斥道:「你怎可如此無禮?」

  阿烈道:「大伯父,我知道你心中十分討厭他,只不過口裡不講出來而已,我可不管這一套,討厭就討厭、何必瞞他!」

  說到這裡,轉眸盯了那人一眼,忙又移開目光,滿面皆是厭煩不耐之色。那自稱為「鬼厭神憎」之人說道:「小伙子!你既然不愛說假話,那麼你說一說,可曾見到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阿烈拱手作揖不迭,道:「我求求你,別找我說話。」

  程玄道心中冷笑一聲,想道:「這小伙子滑得很,竟用此法避不作答,但此人若真是那個『鬼厭神憎』的話,包你脫身不得。」

  他幸災樂禍地瞧著這一場好戲,默不作聲。鬼厭神憎道:「小伙子,你家在那兒呀?」

  阿烈道:「你找死我也不告訴你,省得你找上門去。」

  鬼厭神憎道:「這話很有道理。但你得提防我死跟著你,而你早晚也得回家,對也不對?」

  阿烈道:「我雖怕你,但我可以跟著我伯父,你總不能賴在這觀裡吧!」

  對方又發出那種可厭的笑聲,道:「有何不可,我若是決意跟定了你,那怕你十八層地獄、我也不走,反正我是個孤魂野鬼、那兒都可以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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