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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蘇泰全瞿然驚醒,道:「是的,快點,你已比平日遲了一點了!」

  石芳華向他點點頭,道:「有時候我不得不與一些人應酬,這一點希望你不要見怪。」

  蘇泰全悶悶不樂地應道:「是的,我明白。」

  石芳華又道:「也許我們再也不能見面。」

  蘇泰全道:「但明天不是去打漁麼?你……」他忽然閉口,而且把嘴唇抿得很緊。因為他突然明白明天的美夢,終究是一個夢想而已。

  她好比是千萬人高捧讚美的公主,而他只是無名小卒,真真正正的窮小子,他雖然不怨怪她。但心中的憂鬱傷感,卻無法抑止。

  石芳華心中充滿了同情,同時也泛起了裊裊如煙的悲哀。她相當瞭解這個男孩子的心情,因為這個階段,是她自身曾經經歷過的,那時候,她每每幻想會有一位多情公子,把她帶回富麗堂皇的府第中。而且在花前月下,向她訴說無盡的愛情。

  這個男孩子,當然亦懷有如此的一份幻想,因此,當他驀然發覺不可能實現時,便禁不住憂傷起來了。

  石芳華感到無能為力,遺憾地向他凝視一下,輕輕道:「再見啦!」

  蘇泰全點頭道:「再見。」

  石芳華回身行去,蘇泰全忽然奔上來。她聽見步聲,便停下來,回眸望去,面上的表情,十分溫柔。

  蘇泰全囁嚅一下,道:「我明兒不到這兒來啦!」

  石芳華不安地道:「是不是為了我呢?」

  蘇泰全道:「是的,因為已經有人看見你跟我說話。」

  石芳華忿然道:「這些人真可惡啊!」

  接著關心地道:「那麼你有什麼打算呢?」

  蘇泰全道:「我不知道,但我明天早上還是會到河邊去,你來不來都不要緊。」

  石芳華很想叫他不要這樣做,因為她曉得決計沒有時間到河上打漁。但她不知為什麼,竟沒有說出來。

  兩人再凝視一下,石芳華緩緩掉轉身子,舉步行去。不過她也知道蘇泰全已看見她湧出來的淚水了。

  當她走到噪雜的後台時,許多人都為之鬆一口大氣。

  這一夜她扮演的是「牡丹亭」,這齣戲是湯顯祖所作的臨川四夢之一,膾炙人口,風靡當世。

  那時候崑曲盛行全國,名家輩出,湯顯祖的才力詞采,號稱為明代第一。而他所著的這齣「牡丹亭」,更是其中最精采的。婁江地方有一個少女俞二姑,最愛這齣戲,竟為之斷腸而死,可見得此劇感人之深,竟是到了何等程度了。

  劇中的女主角「杜麗娘」,是個自憐才豔的懷春少女,可是蘭閨深寂,與外界相隔絕,情思纏繞,不能自遣。有一日她夢見一位才郎,與她歡會。醒後,幽思成疾,終於病逝。葬在後園,留下一幅題了詩的自畫像。

  這個夢中情人柳夢梅,後來來到南安,這時杜麗娘的父親已奉調離開,而杜麗娘葬身處也蓋起一座梅花觀,柳夢梅在觀中暫住,無意發現杜麗娘的自畫像,看了之後,頓生情愫。這一夜杜麗娘便來入夢,告訴他可以把她救活。後來杜麗娘果然復活,與柳夢梅結為夫婦。又由於她曾有復活之事,所以這齣戲也稱為「還魂記」。

  石芳華扮演杜麗娘,一出場亮相,登時全場寂然無聲。原來她那眉梢眼角間,泛現著使人迴腸蕩氣的幽怨。只把千百觀眾,瞧得如痴如醉。

  誰也不知道她的幽怨情懷,竟是被一個男孩子所挑觸起來的。她雖然此刻不是在想念那個男孩子,可是她的斷情愁緒,已經勾上心頭,過去的夢想,以及閒愁新怨,都擁塞在心上,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是為何事幽淒哀怨了。她的情懷,借劇中杜麗娘的口傳出,真是心融神化,已入忘我之境。哀豔之情,把座中許多人感動得掉下淚來。

  這一夜是她到此處來演出最精采成功的一次,偌大的戲院,那麼多的人,卻鴉雀無聲,連一聲咳嗽都沒有。

  徐少龍也在座中觀賞,雖然他是堅貞、卓絕,有如鋼鐵般的超人。然而這刻也心魂痴醉,中懷纏綿。而由於他聽得這般入神,以至他連眼角的潮濕,也不知道。當然,與他情形一樣的人還多著,不過能夠感動他這等善於自制的人物,可真是不容易之事。

  他認為石芳華今夕唱做得如此傳神,必定與她今夕須得投身在席亦高懷抱一事,大有關連。因為以她的才藝絕豔,自應配上一個年少英雄的人物。但她不但不能,還得聽這個英雄人物的話,去投身在別人懷中。

  徐少龍知道自己彀得上做石芳華心目中的年少英雄,因此他不須裝模作樣,假意地謙辭。正因如此,他心中不禁有一份負咎,認為她深沉的悲傷,是他一手造成的。於是他更深切地受到感動。

  石芳華演到「遊園驚夢」這一折,含顰忍淚,嬌音嫋嫋,只聽唱的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全場之人,都不禁暗暗嘆氣。

  席亦高坐在第一排,生似是泥雕木塑的人一般,動也不動。他這個人,在江湖上打滾了幾十年,一輩子勾心鬥角,爭權奪利,而且殺人如蔴,真是當得上心黑手辣,肝腸硬似鐵的形容詞。因此,他事實上比全場任何人都難受感動。

  然而此刻他也如痴如醉,因為石芳華她已向他暗通款曲,今宵便是他們的「良辰美景」了。因此之故,他對石芳華,已是放心開懷地盡情欣賞。暫時拋開了嚴謹的自我控制,也不再警惕防範。

  他已記不得這種情懷,已經消失了多久?總之,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敢哭,也會哭。現在他沉醉在石芳華的絕世色藝中,心扉的一角被揭開了,閃掠過許多早已遺忘的人和事。這些人事,曾經搖撼過他的心靈,使他為之哭笑悲歡。然而如今皆成陳跡,甚至許多年來,都沒有在他心中浮現過……

  他突然間身軀一震,宛如從噩夢中掙醒。轉頭回顧一眼,但見每個人都瞪大雙眼,流露出痴醉的表情。

  席亦高相信沒有人發現他的失態,這才透一口大氣,不過他的心靈目下好像剛被浸洗得乾乾淨淨,把那一層「自我控制」的硬殼拿開,因而得以看見自己心中的悲哀和恐懼,以及強烈的渴求。

  在他的地位,什麼東西都不虞缺乏。而且多年來,他很滿足於這些成就。但是現在他居然發現自己有某種渴求,禁不住大吃一驚,忖道:「唉!她那美妙的風情,剛剛成熟的身體,正是我所渴望得到的,雖然我可以佔有她,而且今天晚上就佔有她了,但我所渴望的,是她發自內心的愛慕,兩情的交流,而不是憑藉地位權力去佔有她……」

  他大感淒然地嘆口氣,繼續想道:「我雖是大權在握,也有大量的財富,但青春終究是一逝無蹤。我沒有青春,就斷難使她向我投以愛慕的眼光。」

  念頭掠過之時,心中依稀記起自己在年輕時代,行走大街上之時,可以不斷地發覺那些店舖內,住宅的簾櫳後,和漆著紅色欄杆的高樓上,總有些少女在偷偷看他。她們的眼色,滿含著愛慕之意。

  他暗自點頭,向自己無可奈何地承認道:「不錯,我老早就步入中年,但我卻渴望妙齡少女的愛慕,她們的青春光彩,使我十分懷念迷戀。啊呀!敢情我已經老了。」

  戲院中入了迷的觀眾,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感受,像徐少龍、席亦高這兩人,可說是感受得非常深刻的了。

  只不過在門口處,還有一個少年,大概比他們更要纏綿悱惻得多。這個少年就是蘇泰全。

  他不住的眨動眼睛,直掉眼淚。直到他覺著無力支持,便悄悄轉身,從兩個勁裝大漢中間穿過,踅入黑暗之中,像幽靈一般消失了。

  這一齣「牡丹亭」,在喝采狂呼聲中結束,石芳華卸了裝,恢復了素淡的面目,站了起來,準備去見席亦高。

  她還未行出房門,耳中忽然聽到一陣清晰的細語聲,宛如有人在她耳邊說話。那語聲道:「芳華,我是徐少龍,但你不必出聲回答。」

  石芳華曉得這是「千里傳聲」的功夫,自己可沒這等本事,只好點點頭,一面轉眼四瞧。

  徐少龍的傳聲再送入她耳中,道:「你今晚唱得太好了,我一直在想,你必定是情緒受到刺激,所以借劇中人之口,抒發你的情緒。」

  石芳華一怔,忖道:「難道他知道我和蘇泰全的事麼?唉!究其實我也是為了自己的坎坷不幸啊……」

  徐少龍又道:「如果你不反對,我打算取消你的任務,不必去與席亦高鬼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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