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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翌日在紛擾中過去了,這一日有許多武林中人登門致送賀禮,所以甚是忙亂。但薛飛光卻宛如處身於荒涼大漠之中,心頭的期待和痛苦難以表達。

  她哪裏知道裴淳刻下落腳在離這廬州不到十里路的一座鄉鎮中。那個鎮上只有一家極簡陋的客店,但常年罕有過客投宿,這是因為此地密邇廬州,誰也不會歇腳投宿。

  因此這間客店全靠前進的飯館維持開銷。好在鄉間用度不大,人人保守,等閒不易變動,所以這間客店便一直開設下去。

  裴淳獨自困處陋室之中,飯館距他這間陋室雖然尚有兩牆之隔。但以他這等內功深厚之士,館子內進食的噪吵聲仍然十分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他心中甚是悽惶不安,因為他自知此去廬州最多與薛飛光再見最後的一面之後,就會被薛三姑攆走。而他又是篤謹老實之人,誘薛飛光私奔的念頭簡直從未發生過。因而這一回被逐,自將是最後的一次相見,從此歲月悠悠,地角天涯,唯剩無限傷情而已。

  裴淳一生做事都十分耐心謹慎,所以他在這間簡陋之極的客舍中住了十日之久,還未曾出過房門半步,連一日三餐也在房中進食。

  已是中午時分,他坐在床鋪上發呆,算一算日子,後天便是辛黑姑的半個月期限的最後一日,也就是說薛三姑她們將於後天搬到廬州的新居。

  正在呆想之時,外面傳來轟飲之聲,忽然有一個人大聲道:「兄弟們別喝啦!待會便到薛府送禮,咱們喝得醉醺醺的多不好。」

  另一個人應道:「鮑老大你放心,憑咱們兄弟的酒量,這幾斤淡酒還能把咱們喝出酒意不成?」

  鮑老大道:「話不是這麼說,你們難道還不知道薛三姑前輩的脾氣?也許她嗅到酒氣便很不高興。」

  又是另一個人呵呵笑道:「老大未免過慮了,咱們是送禮去的,後天便是薛姑娘出閣的大喜日子,難道她做長輩的還好意思對咱們怎樣不成?」

  這話甚是有理,眾人連續轟飲。裴淳卻傻住了,心想他們口中的薛三姑自然不會是第二個,然則薛飛光已經訂下親事不成?甚至後日就成親了麼?

  他很想出去向這批人打聽一下,但又考慮到這批人既然與薛三姑有點淵源關係,說不定也會認得自己。

  若然如此,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入薛三姑耳中。照辛黑姑的說法,薛三姑知悉他到廬州的話,定必不搬到這一處地方。同時也會設法阻止他與薛飛光見面。

  他自家反來復去地尋思此事,直到這批人走了,他這才死了出去詢問之心,暗念此事真相如何,但等後日前赴廬州時便可揭曉。

  倘若他曉得薛三姑跟薛飛光約好,在這兩日之內有任何別的人去向她求親的話,便不把薛飛光嫁給黃達,則裴淳自是拚命趕去。但他既不知這個約定,因而午間聽得那批送禮之人的話縱然是真,他亦不會料到有可以轉圜之機而趕去。甚至還考慮到自己若是在婚禮以前去見她一面的話,會不會使她十分痛苦?

  到了晚間,他的頭也想疼了,實在無法再想下去,好在他內功深厚,到了此時,便打坐運功,拋開一切念頭,安靜地過了一夜。

  翌日他整個上午都十分不安,心頭沉重得如被千斤大石壓住。用過午飯之後,終於忍不住結算好帳目,動身向廬州走去。半個時辰不到,他踏入廬州城內,但見市面甚是繁榮,原來這廬州乃是魚米之鄉,極是富足,所以才會如此興盛熱鬧。

  裴淳無心觀賞市容,問明了薛三姑居處如何走法,便大踏步走去。看看離那住處不遠,陡然發現有不少武林人物走動,心中一震,忖道:「他們莫非是三姑姑派出來監視的人?」

  轉念之際,人已閃入一間店舖之內,卻是專賣香燭元寶的店舖。夥計過來招呼,他只好假意挑選,一面暗暗向街上張望。他自家乃是內家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瞧得出那些人是練過武功的,只這片刻間,又有不少武林人物來往經過。

  裴淳這時決定不露形跡,待深宵之時才暗探薛家,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亦順便看看自己該不該跟薛飛光會面。當下掏錢買了一點香燭冥鏹,出得街上,低頭而行。

  他穿著既樸素,手中又拿著香燭冥鏹,誰也不會多望他一眼。而他卻一直走到城西,見到有一座寺廟,便踅入去。

  這刻上香之人不多,他把香點燃在巨大的石爐內,又把冥鏹放在鼎內焚化。火光熊熊之中,他彷彿瞧見薛飛光鳳冠霞帔,一身大紅吉服,正與另一個男子交拜天地。一陣悲愴淒涼之感襲上他的心頭,使他不知不覺中湧出兩行清淚。他認為這些香燭冥鏹乃是一個預兆,此刻他簡直像在祭奠自己。因為以前的裴淳已經隨同薛飛光的出嫁而死去,現在他已經是一無牽掛之人,只差在還未曾剃去頭上的煩惱絲而已。

  突然一隻手掌落在他肩頭,由於這隻手掌落下之時並無勁道,所以他不曾閃避。側眼一看,原來是一位老僧,長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乃是得道之士。

  老和尚徐徐道:「施主年紀尚輕,所以凡事拋撇不下,其實人生在世,不過是受苦受難,你可知捨下臭皮囊,得到解脫之樂呢?」

  裴淳想道:「老師父以為我在祭奠亡故親友,所以出言勸慰。唉!他怎知我乃是在祭我自己呢?」他腦海中浮現出圓圓的臉龐和那兩顆迷人的酒渦,便頓時又被痛苦淹沒。

  老和尚從他表情中瞧出他正陷在強烈的痛苦中,心中惻憫不已,便又道:「世間萬事萬物,都因為一失去便難再得,是以使人感到寶貴,但這個感覺其實只是幻象,全然不真。」

  裴淳這回被他說中心坎的隱痛,惘然道:「老師父說得不錯,一旦失去就永不可復得,是以才彌足珍貴。」

  老和尚道:「可是不論你如何珍惜愛重,亦終將化為烏有。既然如此,施主何不勇敢地接受這個不移的至理?」

  他的話自然蘊含得有無窮奧理,裴淳痴痴地想道:「對啊!我非接受這個事實不可。既然如此,何不去見她一面,大家把話說開,她嫁她的人,我當我的和尚,免得將來牽腸掛肚。」

  他抬頭深深望了老僧一眼,躬身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還望大師容許小可在貴剎歇息一下。」

  老僧欣慰地微笑道:「施主儘管休息。」

  裴淳便在僻靜的偏殿內坐憩,等候時光消逝。不知不覺已到了晚膳之時,老僧親自來邀他用飯,但他委婉地拒絕了。這刻他只需要寧靜,不管心中痛苦也好,紊亂也好,也不想有人插入其間。

  木魚聲和誦經之聲散佈在整座寺內,他靜靜地聽著,心想自己的一輩子也將在這經卷木魚和暮鼓晨鐘間渡過,可惜這些聲音總令人有寂寞之感。

  天色已黑,他悄然走出寺門,緩緩向薛家走去。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刻若是徑直跨入薛家,薛飛光的命運立時改變。

  不久,他已走到街口,轉入去便可見到薛家大門。正當此時,一陣急驟蹄聲傳入耳中,他立刻警覺地閃入黑暗中。

  四匹馬聯轡馳到,其中有一匹全身血紅,鞍上是個紫色的姑娘,正是紫燕楊嵐。其餘的三騎是千里獨行姜密,生離死別管如煙和九州笑星褚揚。

  裴淳不由得皺起眉頭,因為他一見到楊嵐就覺得頭痛。現下他正想悄悄去見薛飛光一面,楊嵐一到,只怕會陪伴著薛飛光,因而使他不能與薛飛光單獨晤面。他這時與薛飛光相距不遠,可是奇妙的命運使他們無法立即見面,以致失去了這最後的機會。原來他又回到那座寺廟,借宿一宵。

  在那寂靜的寺廟中,裴淳大感落寞不安。明日便是薛飛光的出閣佳期,他對此既已無力改變,那就唯有暗暗禱祝她嫁給一個好夫婿。

  不過,照閔淳的推測,薛三姑為了報復,定要把薛飛光嫁給一個老醜之人,只不知實情如何?假使當真如此,豈不是自己害了薛飛光?因為追溯本源,都是那一天他借了楊嵐的胭脂寶馬前往三和鎮拜見李師叔,才會碰上了薛飛光,因而使她做出許多違逆薛三姑之事,以致發生了今日之事。

  這一夜他在胡思亂想中度過,翌日他挨到中午時分,忍不住又向薛府走去。他只想探問出薛飛光的夫婿是誰,人才身世如何,至於見不見薛飛光之面,現下已無關重要了。

  遠遠已見到薛府張燈結綵,一片喜慶氣象,府門外來往之人甚多,裴淳悄悄踅近去瞧看。

  突然間有人叫道:「裴淳,你當真趕來啦!消息倒是靈逼得很。」話聲清脆,卻是女子口音。

  裴淳冒出冷汗,心想怎的這麼倒霉竟被楊嵐見到。轉眼望去,一個全身紫色的美貌少女笑嘻嘻走來,又道:「你打甚麼地方來的?」

  裴淳苦笑一下,反問道:「令師兄在不在?」

  楊嵐小嘴一撅,道:「難道跟我說話就不行麼?好!你自家找他去,我不告訴你。」

  裴淳只好一味苦笑,眼看她轉身離開,心想這樣也好,免得被她盤問不休,而自己卻實在沒有這種心情與她敷衍。但楊嵐只走了幾步,便又回心轉意,走回他身邊,道:「你很難過是不是?我請你喝酒吧!」

  裴淳啼笑皆非地瞅住她,卻發覺她這話很認真,並非開玩笑,不禁一驚,正要推辭,楊嵐已拉住他一隻手,向街外走去。他自然不願意在大街上跟一個少女拉拉扯扯,只好屈服,道:「好!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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