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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根據陶正直的話,淨意和尚簡直比驢還笨十倍,也因此陶正直忽然一劍刺中他胸口,他居然不會躲閃也就不足為奇了。

  淨意和尚雙腿軟得有如棉花,不由得跌坐地上。但他同時也發現原來「笨」有時也有好處,例如如果他聰明得會躲陶正直這一劍,則傷口便應該在心臟而不是靠近肩胛這邊了。

  陶正直搖頭很不滿地咕噥:「想不到小幻天家派出身的人竟有如此膿包的。」其實他不怕人膿包,更不至於不殺太膿包不殺無力反抗的人,而是有時會覺得少了許多刺激樂趣。

  淨意和尚連受兩傷流血不少,虛弱得連坐也坐不住向後便倒。偏偏背後就是供桌,把他身軀擋住,使他連躺下也有所未能。

  陶正直忽然慢慢轉頭望去。殿門外天井裏有個黑衣大漢,用腳撥動程傑李威兩具屍首,像驗屍官一樣前後上下都瞧過,然後入殿內,眼光先掠過淨意和尚和林長壽身上傷勢,也辨認一下這兩個半昏迷狀態的人的面孔,最後才注視陶正直。

  陶正直的笑容經常使人失去警惕。任何人都很難對一張年輕英俊充滿善良坦白笑容的面孔懷疑警惕,就算有懷疑,大多數也是向好的方面。例如你暗想:這些惡事不會是他做的吧?不過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劍可能趁機已刺入你的心臟。

  黑衣大漢似乎沒有懷疑他,但渾身發散出豹子般的機詐和殺氣。

  這個人不簡單,一定是很可怕的敵手。他大概是「黑夜神社」的人吧?他雙腳一動一靜都顯出下盤極穩,雙眼目光凝聚凌厲,長刀窄而長。如果拔刀對準敵人,必是一招就可分出生死的刀法。

  「你是奇異可怕的人。」陶正直謙卑鞠躬:「我寧可做你的僕人,也不願做你的敵人。」

  「你報上名來。」黑衣大漢沒有絲毫被軟化跡象。

  「我姓陶名正直。」他鞠躬得更深,表示更大的謙卑順從意思:「如果你想殺我,務請你把原因告訴我。」

  黑衣大漢直到這時總算有點表情,卻也只是略皺眉頭:「外面兩人是我手下,不是你殺死他們?」

  陶正直連忙又鞠躬:「是,是,但我不是想殺死他們的。」

  「哼,他們欺負人所以該死?」

  「不是,不是,是這把劍。」答案宛如奇峰突起,黑衣大漢又露出表情。

  「請你先看看,那和尚和他的徒弟也被這把劍刺傷,大概快要死了。」

  「我已經看見。」

  「你的手下好像是來對付他們的,如果我是因為幫助和尚而殺死他們,又怎會轉回頭殺傷和尚呢?」

  的確不合情理之至,好像是虛幻夢囈式的情節,不過事實卻又擺在眼前。

  「你究竟要說明甚麼?」

  「這把劍很古怪,你親自瞧瞧就知道了。」陶正直把長劍掉轉,兩指捏住劍尖遞出去,一面還不忘記連連謙卑鞠躬。

  黑衣大漢走近一伸手就抓住劍把,現在只有他能用這把劍攻刺對方了。陶正直只捏住劍尖,就算指力強絕,最多也不過能做到雙方僵持地步。古語說:「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就是這意思。「太阿」是古代名劍,鋒利無匹,你若是將劍柄交到對方手上,當然你就只好被威脅被挾持了。

  可是此劍不但不是太阿劍,而且最要命的一點這劍是陶正直的。

  黑衣大漢突然感到手中一輕,銳利目光剛剛看見只剩下一個劍柄還握在手中之時,胸口要害已經一陣疼痛,全身氣力突然消失。

  卻原來那劍柄也不過是形狀不同的劍鞘而已,所以陶正直等於在他胸前拔劍而隨手刺中了他而已,一切動作簡單又自然,簡直平淡輕鬆得不必再談及。

  黑衣大漢目眦盡裂,顯然內心之氣憤難以形容,但陶正直從他掌中拿回劍柄之時,他根本連怒罵一聲也辦不到,就已被陶正直一腳踢出殿外天井裏了。

  陶正直惋惜地嘆一聲,喃喃自語道:「他的刀法會不會像他腦子那麼糟糕呢?」

  這句講給自己聽的話,居然有人回答:「我保證不會,但可惜已無法證明了。」聲音含氣歛勁,絕不會是重傷垂危的和尚或林長壽說的。

  殿後角門走進一個中年人,相貌清秀,態度斯文:「但坦白說我的腦子也不是靈光,我也不懂和尚和那孩子為何傷於你老兄劍下?如果我弄不清楚,將來必定日日夜夜尋思這件事,所以我就大膽跑出來請教你了。」

  真真可笑之至,居然敢跑到我陶正直面前裝模作樣?你想裝蒜我偏偏叫你開朵花看看:「你的腦子果然不行之至。」

  陶正直邊說邊把長劍裝好收回鞘內,動作既慢條斯理,口氣神色也十分高傲狂妄。「要弄清楚這些問題,」陶正直好像在教訓小學生:「第一步當然要了解我跟這許多人的複雜關係,第二步便要知道我甚麼時候會殺人,甚麼時候絕不殺人。」

  那中年人連連點頭說:「高論,高論,我只聽見你是陶正直……」

  「對了,不過我這名字對你有沒有其他意義?例如說,你以前聽見過沒有?在那兒聽過?聽誰說的?」

  中年人露出很感興趣樣子:「我應該聽過你的名字嗎?過份高傲和過份謙卑據說都是面具,你想掩飾甚麼?」雖然是問話,但中年人好像並不期望得到任何答案,因為他又說道:「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我能夠像你那麼年輕就好了。」

  陶正直心裏隱隱覺得不大舒服,可能是因為那中年人忽然使他泛起完全無法猜測之感吧?

  「我想變回年輕人,並不是不滿現實也不是追悔過去,而是不喜歡有太多人生經驗。我不喜歡猜測得出別人心裏的念頭。」中年人講得很認真:「像你那麼年輕的人,就算非常非常聰明,但有些事情還得想一想才明白。可是當你累積了很多經驗之後,你根本不必想就知道許多事。」

  陶正直訝道:「這樣有甚麼不好呢?」

  「當然不好,簡直是大大的不好。比方說,你的態度你的沒有真正內容言語,我連想也不必想就知道你想拖延時間,當然我又連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拖延時間一定對你有利益有好處,絕對不是為我或為別人著想。這一來就發生一件可悲的事,或者叫做結論吧,那就是我不可以相信你任何一句話。人與人之間完全沒有互信,你敢說不是很可悲麼?」

  如果世上有些話能使得聽者好像掉在漿糊缸裏,這一類就是了。陶正直搖頭道:「你是奇異可怕的人。」

  中年人微微而笑,說:「我記得這句話剛才你也對那黑衣人說過,難道你竟沒有別的形容詞表達這意思麼?」

  「你究竟是誰?」

  「我的經驗告訴我,你現在才確實把我當作敵手,所以才問我的姓名。」

  「你的確是值得重視的敵手。」

  「我不必太謙虛,所以我不否認,當你設法使黑衣人分散那股可怕的專心一志,你兩次成功地使他露出表情,於是你有機會也馬上出手。我卻替你設想,如果黑衣人心神毫不分散,那你怎麼辦呢?」

  陶正直不覺退了兩步。他的確是由於心頭巨大震撼而下意識地做出逃避動作。

  「陶正直,」中年人提高聲音,威嚴地道:「難道直到現在你還猜不出我是誰嗎?」

  陶正直如夢初醒,恍然瞪著他:「你是沈神通?對,是沈神通。唉,我一直太低估你了。」

  世上居然有人敢低估沈神通,原是不可饒恕不可補救的錯誤,不過發生在陶正直身上反而情有可原。因為陶正直認識何同,他對何同評價大概並不太高,所以既然連何同也能暗算沈神通,陶正直的錯誤判斷就不足為奇了。

  「聽說你已經娶了麻雀,但何以新婚期間就遠離嬌妻?難道你不喜歡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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