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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窗戶內的房間,大部份地方堆放肉店各種東西雜務。可是肉店這間貯物室平時卻不許伙計進來,除非市場已停止一切活動,或者老闆陳大叔不在的時候。

  這規矩很奇怪,照理說應該正在做買賣時才常須使用貯物室,應該老闆在場的時候才不怕丟東西等。不過幾年下來那些伙計已經習慣了,何況另外還有房間可用,故此他們根本就懶得使用這一間。

  雖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見桌面時時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包括金銀珠寶、藥丸、香囊、手帕、書信,甚至有時出現摺成小塊護身平安的符咒等等。而這些奇怪東西總是由房間另一道後門有人悄悄送入來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伙計不許進來之故。

  陳大叔每次拿烟袋火石時,其實已將桌上奇怪物事順便拿出去,藉點烟姿勢看看那些物事,有時會皺眉頭,有時會嘻嘻一笑。

  這些物事如何處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間內才看得見一部分。在桌子旁邊地面有個籮筐,墊著軟布,偶然會有一件東西飛落籮筐裏。由於有軟布為墊,所以就算珍貴玉器也不會破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內窗邊,同時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見劈到面前長刀鋒刃上的小小崩缺。有這麼銳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見陳大叔的手時時會伸入別人懷中,有時甚至解開女人腰側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後,縮回時卻也已經將幾個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過手探懷摸袋的多半是年紀輕看起來很靈活的人,男女都有,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有絲毫警覺神色,可見得他們根本完全感覺不到有過這末回事,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來在口袋甚至兜肚裏的東西,竟然曾經離開過一段時間而又被放回原處。

  這也是籮筐內東西很少的原因。現在籮筐內只有一個繡工極精美的香囊,還發出清淡幽遠香氣。桌面上有把一尺長的短刀、一錠銀子還有些碎銀銅錢,旁邊有一個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張已拆開的海捕文書。這些物件如果同屬一人所有,不問可知身份必是公門捕快。

  陳大叔細長手指一摸,便知東西體積太大,立刻從桌子另一邊拿了兩張包肉用的蓮葉,順便將所有物件都夾帶出來。

  他看了看搖頭低罵一聲「胡鬧」,便打火吸烟。誰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麼多東西,卻又怎能好像兩手空空一樣做完打火點烟等繁碎動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盃茶而已。

  他面前行過的壯漢雖是穿著得跟買賣人一樣,但靈活的眼神和態度卻顯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會分子更是一眼就認得出他必是「捕快」。

  這個捕快一直行過,除了兩張蓮葉飄落地上陳大叔彎腰撿起來時他腳步曾經停滯一下以免踏壞蓮葉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這個捕快不久也走遠了。

  窗門微響一聲,這是有東西在桌上的暗號。陳大叔回手去摸,一面向兩個婦人笑著打招呼。

  其中一個婦人忽然停步,聲音有點驚訝:「陳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為陳大叔和藹親熱的笑容忽然凍結,變成奇怪表情。但陳大叔馬上恢復如常,道:「沒事,沒事……」

  他還敷衍幾句話才使那兩個婦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沒」事,簡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當他摸索桌面發現空無一物,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覺時,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登時五指和手掌完全麻木,不過仍然可以縮回去,只要不拿東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別人看得出或看不出只是小意思,問題是他的手到底怎樣了?是不是永遠麻木呢?

  由於陳大叔老早已知道這現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為,所以他震駭得面色都變了。

  果然有人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的手如果永遠失去感覺,連我也替你可惜,何況說不定另一隻手也會忽然被蚊子咬壞,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說得對不對?」

  此是絕對不會被對方反駁的話。所以耳邊那聲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對跟我清清靜靜談幾句話。」

  陳大叔低聲道:「我得先去辦點事,」

  「不必了。如果你只不過要叫回三個徒弟叫他們不可繼續動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還給失主的話,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市場裏充滿肉類菜類氣味的狹窄街道來往的人已經很少,店舖和攤子大多數顯然準備休息。陳大叔忽然覺得很寂寞孤獨,覺得好像在深山野嶺中,沒有人會幫助他,更無人來解他孤寂。

  行行出狀元這話絕對不錯,而且絕對放諸四海皆準,但不可不知的卻是每一行的狀元(高手之意)時時會有孤獨無依之感。那是因為在他的圈子裏,很難找得到可以援手呼應的人物。如果連頂尖人物也解決不了的難題或不能解救的危險,試問圈子裏其他的人怎能幫助他呢?

  高處不勝寒!

  陳大叔的心已經涼颼颼。他平生只認識扒兒手圈子的人,但他本人卻已是這個圈子(範圍不僅僅是天津衛)頂尖兒人物。那麼誰能幫忙他?答案是一定沒有。一切只有靠他自己,絕對無人可以幫忙。

  肉店後面還有院落房間,陳大叔的臥室分為明暗兩間,暗間是真正寢室,甚麼樣子還不知道。但明間卻有如一個小小廳堂,桌椅都是精雕紅木,名貴異常。另外居然還有些名家字畫,以及一些古雅飾物陳設。

  沈神通目光注視一座櫥內一件東西,那是一支尺半長短棍,可是有個絲囊套住,絲囊上五彩光暈流轉,任何人也能夠一望而知單是這個棍套就名貴無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個櫥內,不經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製屏風一眼。事實上這座小型屏風絕不簡單,只要是男人應該多看幾眼,因為六扇相連的白瓷屏風上,卻精繪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於畫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還相擁著顯示出交歡淫褻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沒有興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細看,除非環境不許可。

  可是沈神通現下的環境情勢許可之極,甚至他認為值得把玩收藏的話,這座六扇屏風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因為陳大叔萬萬不會忘記右邊指掌完全麻木這回事,假如能夠使這隻妙絕人寰的指掌恢復如常的話,你想他豈有不肯用屏風交換之理?

  兩個人都不說話,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是啞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過去從櫥內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裏,好像所有名貴東西(還有許多精絕貴重不及細表)本來就是他的一樣。不過他沒有除掉棍套,僅僅一手拿著輕輕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並不是橫蠻不講理的人。」沈神通終於先開口:「我們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說廢話,也所以你等我開出條件才肯開口。很好,請幫主小心聽著。」

  提到「幫主」兩字,陳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飾不住無限驚訝而面色也變成蒼白。沈神通果然一開口就言之有物,使對方受到近乎致命的打擊。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幫幫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總捕頭丁世英迫離杭州,遠遠來到天津衛隱姓埋名,做了肉店老闆。」

  陳大叔面色劇烈變來變去。我的底細行蹤怎會洩露?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有甚麼打算有甚麼陰謀?

  「你收了兩男一女共是三個門人。請問你是怕絕技失傳?或者是在天津衛成立新的神手幫?」

  「我絕不另組神手幫。」從這句話中陳大叔不但回答了問題,還承認了他就是從前江南神手幫主司徒拙。

  「你只怕絕技失傳的話,不問可知一定是天津衛的扒手兒本領大差,你實在看不過眼,所以收徒傳藝?」

  唉,這人簡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話就知道那麼多的事情?司徒拙嘆口氣,假如他對於許多寶物都無動於衷的話,我實在猜不出他的來意、他的圖謀了。

  「你知不知道手中拿著的是甚麼東西?」

  「不要開玩笑。」沈神通聲音嚴肅:「這是武林人的防身至寶,也是殺人利器,你不應該稱為東西,應該稱為寶貝。」

  沈神通忽然笑一聲:「很多古老傳可不一定可靠,但我希望關於這支電棒的古老傳說沒有虛假。」

  「絕不虛假,我試過敲擊磚頭,一樣可以使三塊疊著的磚頭變成粉碎。如果你喜歡便請收下這件禮物。」

  「幫主一定是忘記這電棒乃是神手幫數百年來祖傳秘藏的三件寶物之一,怎可隨隨便便就送人?」

  司徒拙苦笑道:「我的手比電棒重要,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能同意。」

  「當然,我非常同意,所以我只借用幾天就還給你。我說過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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