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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過了許久他們才繼續談話,這時兩個人已經靜靜躺在床上。南飛燕道:「你喜歡我淫蕩,卻只不過因為我不是你的妻子。如果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答話絕對不一樣。」

  陶正直認真的想一下,才道:「恐怕不是這樣,因為我忽然發現我竟願意有一個淫蕩的妻子。唉,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也弄不清楚!」

  這個問題當然很少人會無端想到,所以陶正直的回答既正常而又不正常。正常的是他從未想過,但不正常的是他居然發覺自己願意有一個「淫蕩」妻子。

  南飛燕笑得很邪氣,道:「如果我真的是你妻子,但我卻天天換男人,你也願意?也不反對?」

  陶正直道:「我要想一想,不過好像不會反對……」他猶豫一下,才問道:「但你卻很嫉妒雷傲侯對別的女人好。為甚麼你看不開?」

  南飛燕道:「我不知道。」

  陶正直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對他未免太過分一點吧?」

  南飛燕道:「我明知不對,但我仍然忍不住很嫉妒,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陶正直眼光一閃,說道:「既然如此,你只好想法子修理他懲罰他,你說是不是?」

  南飛燕道:「我越來越喜歡你了,你告訴我怎樣修理他才使他真正感到痛苦?」

  陶正直道:「雷傲侯跟別人不一樣,別人不覺得痛苦的事,到他身上可能變成痛苦萬分。」

  南飛燕大喜道:「快告訴我,我該怎樣做。」

  陶正直道:「明天早晨呼延逐客和山凝之一場決戰一定非常精采,一定不是時時會有的決戰。」

  南飛燕道:「我看也沒有甚麼了不起,不見得比孟知秋、伊賀川精采。」

  陶正直道:「你可以不看,但雷傲侯要是看不到,必定痛苦萬分,引為平生之憾!」

  南飛燕凝眸想一下,笑道:「有理,你真是天才,但明晨之戰還是小事情。我問你,如果名滿天下的刀王蒲公望和血劍嚴北作殊死之戰,你認為到底誰會贏呢?」

  陶正直大驚道:「天下誰也猜不出結果,莫非他們真的有決鬥的可能?」

  南飛燕道:「不但有可能,簡直已決定馬上決鬥,我正是因此才從巫山趕來南京。」

  陶正直拍一下她肥白的屁股,道:「好極了,只要你有法子使雷傲侯錯過這一次決鬥,他就算不自殺,不一頭撞死,至少也要鬱鬱寡歡許多年。」

  南飛燕笑了幾聲,忽然嘆氣道:「我本不想這樣對付他,但誰叫他竟敢不把我放在心上呢……」

  陶正直想起雷傲侯,又想起自己懷中這個赤裸美女居然如此傾心於他,使他生出她已歸屬於他的感覺(例如妻子),突然感到一陣強烈刺激,匆忙而又粗魯地壓住她。這一剎那間,他彷彿明白何以喜歡妻子淫蕩得人盡可夫的緣故……

  ***

  陶正直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變態呢?答案很肯定只有一個字──「是」。

  不過從人類觀點看卻又是正常現象。人類不可能個個是正常人,當然也有不正常的人(何況很多所謂不正常只不過以當時社會價值觀念評估,並非真理)。由此卻可引申出來一個看法──包括了正常人和不正常人方算是完整「人類」。

  如果以個人來說,善與惡同時存在於一身方是完整的「人」。問題是你能不能抑惡揚善,從其中得到最佳協調而成為受尊敬的「善」人?

  這兒要進一步引申的觀念便是說,世上一切事物(精神物質都包括在內),總是有正反兩面,而評價則視乎正與反兩面調協的結果。

  例如陶正直能夠做到強者才做得到之事,但他表現卻很懦弱。他究竟是強人抑弱者?當然我們必須看他如何協調自身的強弱才求得出結果。

  又例如當某甲極冷酷地全力精密計算怎樣一舉殺死一千個人,此時某甲無疑是最冷血的兇手,是惡人。但如果他此舉可以救一萬人,甚至十萬人性命,他卻又是最慈悲最有愛心的人。此處可以看出「冷酷」與「慈悲」的協調的結果。所以大致上可以認定,「價值」其實就是矛盾協調的結果。

  此所以耶穌基督從「愛自己」或者「愛世人」的矛盾衝突中獲得舉世讚歎。佛家的「悲智雙連」則開闢無盡深邃清涼境界(慈悲是感情巔峰,智慧則是理智極點。誰能於同一剎那間既充滿最豐富最強烈感情,而又充滿最客觀最冷靜的理智?)上述境界皆是感情理智融合諧協的極致。

  雖然我們都嚮往、讚歎甚至追求這種既偉大而又平凡的境界──神性。然而我們卻因為邪惡氣質和獸慾而墮落──魔性,亦可簡直稱為魔鬼。

  徘徊於冷酷及仁慈之間,徘徊於奸詐及正義之間,徘徊於上進及墮落之間,徘徊於智慧及愚昧之間,還有許多說之不盡,而這就是「人」。

  山凝之本來不大願意談論這些形而下的理論。但廣定和尚(假和尚,其實是毒教高手,小悟真的師父)以虛心態度問及,而且看來他的思想很混亂很迷惑。加以廣定今晚帶走小悟真之後,將來恐怕不易再見,所以山凝之講得很詳細。

  現在舒適溫暖的房間內只有山凝之和水柔波。雖然夜色剛剛降臨,但其實一轉眼就天亮──假如你明晨已訂下生死決戰約會的話。

  在銀燈下,水柔波看來又另有一種描寫不出的美態,她不必做作,不必搽脂抹粉,更不必學西施之捧心,但一顰一笑卻都美不可言。山凝之凝視她久久都不移開目光。

  當然,她也不時凝睇山凝之,但可有誰能知道她此刻除了擠滿芳心的柔情之外,還有些甚麼想法?她會不會想到明晨一戰,如果竟是山凝之敗北,竟是他濺血死於「悲魔之刀」下,那時她怎麼辦?跟隨他殉情而死?抑是獨自隱入永無人知的深山孤獨地過活?又抑或是悲傷一段日子之後,心靈創痛被時間慢慢醫治復原,然後又碰到一個可以付予柔情的知己?這些疑問自是沒有答案,必須讓事實來解答。

  水柔波美眸變得水光朦朧,然後淚珠終於沿著玉頰流下,流過那白皙嫩滑的皮膚時,好像能把那嬌嫩無比的臉龐沖出一道情淚之溝。

  兩顆淚珠掉落衣襟。當淚珠離開那桃花似的面頰,而又尚未落在衣襟上的剎那,山凝之看得一清二楚(普通人當然看不見),那兩滴淚珠竟然跟「悲魔之刀」刀尖的淚形金剛鑽一模一樣。

  山凝之輕輕搖頭,他下意識地以這個動作想甩開「不祥」的預感。

  他絕不是迷信的人,亦絕無忌諱,因為凡是真真正正的佛教徒必定不迷信。例如禪宗有一位丹霞大師,為了破除膜拜偶像的迷信,居然拿木頭做的佛像劈開生火取暖。原因很簡單,「佛」本是在你心中,木偶只不過是象徵。所以敬之則可,迷之便大大不可了!

  不過「預兆」卻是心靈的超物質的感應,只不過有如你很熱就會面紅流汗,冷則面青發抖一樣,是一種比事情早一點的徵象而已,並非全屬「迷信」。

  山凝之彷彿看見那把「悲魔之刀」刀尖伸到他面前,而他卻不知何故閃躲不開?如果你是山凝之,你會對這一生死大事如何應付如何決定?不祥之預兆本身也有神秘力量,會使人大受影響,使人信心減弱!

  山凝之和水柔波在燈下默默對坐。他們之間不必山盟海誓,不必提情道愛,一個淒然眼波,一抹溫柔微笑就足夠了……

  時間過得好快,忽然已經到了三更時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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