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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沈神通的话题忽然拉回和尚身上:“此地不是修行的地方,你何以一住两年多还不舍得走?”

  净意沉默一会,才叹气道:“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我表面上为了三个人而留下,但严格说只为了其中一个。”

  沈神通道:“这三个人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也有孩子?”

  “正是。”

  有男有女加上孩子,除了林家三口还有谁呢?沈神通算是一口道破,但越想越觉得不对越觉得迷糊。

  净意见他思索得苦,讶道:“你向来对别人的事都这么关心?”

  沈神通只苦笑一下,自从任职公门十多年来,管的都是别人之事。但现在却是自己的事了,我怎能不尽快查明金算盘和何同的关系?我岂可糊里胡涂跟那岩岛健决战而无法判断任何后果?

  其实苦笑也有好处,因为至少思想感情都松弛一下,暂时跑出牛角尖。“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跟吕惊鸿有很深的渊源,你们甚至可能是同门,但何以忽又牵扯上林家三口呢?”

  净意和尚不觉露出佩服之色:“你看得出我跟吕惊鸿是同门?唉,我刚才说的女人就是她了。”

  沈神通登时心中一亮:“原来是她?男人是谁?”

  净意沉吟一下,才道:“你为何问这么多?你甚么事都要知道?”

  沈神通答得很快:“因为我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来到此地。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们都落在那个男人手中。”

  净意和尚大惊道:“有这等事?”

  “不但如此,其实我能不能活过这两天也大成疑问。但我个人生死还不要紧,我只想救出我的妻儿。”

  照说如此重大隐情,怎可告诉刚刚认识的人?但沈神通却很有信心,因为他已经知道净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门弟子。如果这种人都不能相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个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领濑川半藏。”净意和尚忽然恢复平静,人世上一切感情冲击亦同样变幻而又不永恒:“半藏中了毒针,是我出手救了一命。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但半藏每个月还要服药才能够行动如常,只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我只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愈,使我不得不每个月费好几天功夫替他炼药?”

  “如果你不炼药给他的话,他会不会死?”

  “当然会啦!但我怎会袖手不理呢?”

  “假如濑川半藏之死有人会得到好处,这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炼药。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谁?”

  净意和尚讶道:“你不问第二而问第三的?他是大野丰前,年轻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会津简一。”

  “会津简一现在已等于首领,只要你永远医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然不变。但如果半藏死了,简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发号施令,那时一定要另选首领。就算简一还能当上首领,可是第二号人物已变成是丰前。”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大野丰前最希望我死掉,这样我就不能为半藏炼药?”

  “最好方法莫过于饿死你,于是任何人都没有嫌疑。我看当日你竟然医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过我们犯不着多费脑筋就是。”

  净意和尚恍然点头,又道:“如果他们封锁不许乡民来此,简直易如反掌。唉,我这些话对你有没有用处呢?”

  “暂时只对你自己有好处,可惜你对自己生死荣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净意和尚慢慢起身,显然由于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脚很不灵便。

  “如果没有人为阴谋,饿死病死没有分别,但现在我却不能坐着束手待毙。何况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个人也活不成。”

  他瘦而污垢,头发有两寸长,胡须希落难看,沈神通很想建议他由头到脚好好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还有就是剃头刮胡子,否则以他这副肮脏样子,全无和尚威仪,保证很少人能够不把他当作那些穷极无聊混吃混喝的云水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饿死的,那三个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紧了。因为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黑夜神社首领,这种人活得太久对世间没有好处。第二个人就是吕惊鸿,她活着也是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第三个……”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样。”

  “所以你本来以为饿死自己也不坏,是吗?”

  “对,很对!可是身为比丘,绝对不可故意伤毁自己身体。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夹缝中。”

  “吕惊鸿从不来看你?从不送食物来?”

  野趣园近在咫尺,以金算盘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别为他送来十席精美素菜也绝无问题,何况难道吕惊鸿自己也不怎么想活不成?

  “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她只派家人送药材来,然后拿药回去。但连她的家人也不肯走入后殿。”

  净意和尚没有讲出理由,只说明事实,沈神通居然也不追问了。因为他现在已知道何同跟吕惊鸿甚至金算盘原本没有关系,何同一定是由于伊贺川而晓得“黑夜神社”这个组织的,所以他会找上金算盘而联络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紧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还未高飞远扬。他既然找到岩岛健出手,当然认为岩岛健有资格杀死我,所以他必须亲自等候结果,甚至亲手埋葬我才安心。如果何同一直连影子痕迹都没有,当然谁都无计可施。但现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低估我的话,你自是潇洒离开,不必等看我的结局。高估我的话你拚命逃得远远,像孙子一样躲起来,那也是大伤特伤脑筋的。

  净意和尚已经提供很多有关资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无别人知道。这个肮脏和尚还有这间破庙,绝少人会加以一顾,但沈神通号称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他果然落在有宝之地。

  他临走时还殷殷叮嘱净意和尚起火烧热水,越多越好,因为和尚实在太脏了。

  ***

  市场里还存留着热闹熙攘气氛,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挤拥喧嘈就是。

  那人头发已经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蔼可亲得使你愿意叫他一声“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这市场内一家肉店老板,几乎到市场来的人都认得他,喊他一声“陈大叔”。因为他不但十分和气,而且总是站在肉店门口,手托一根尺许长旱烟管,笑嘻嘻跟挤来挤去的人打招呼。

  陈大叔的手很白净细致,手指细长,他大概认为这对手不怎么适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几个伙计忙死了他也不帮忙。

  他不时从背后窗户内拿出旱烟袋和打火的刀石,点燃烟袋吸几口之后,顺手又把刀石烟袋放回窗内桌子上。这种动作不但他十分习惯,连天天到市场的人都看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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