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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第九章 悲恨相续

  江水滔滔烟波茫茫,灰色云层低得好像伸手可以摸到。偶然从云层中传来孤雁嘹喨悲唳,秋风更冷更凄紧。

  马玉仪站在临水石阶上,江风不但吹得她长发和衣裳都飘飞不定,还使她冷得颤抖。但她仍然遥望着大江,遥望着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帆。

  她忽然觉得江风不够冷,因为她的血液骤然沸腾,全身热得几乎出汗。

  那是因为有一艘轻舟,简直迅速向这边驶来。

  啊,沈哥你终于回来了?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只怕快变成传说中的石头──望夫石了。

  轻舟很快驶到岸边,船首碰擦石阶时发出令人悦耳的声音。低矮船舱内走出一个人,不是沈神通。

  但马玉仪的兴奋仍未有降低,那个年轻人很白净很斯文,脸上挂着温和笑容。他是“笑面虎”何同,是沈神通的得力助手。

  既然是何同前来,当然有沈神通消息,所以为甚么她的兴奋会消失呢?

  轻舟很快就走开,何同拾级而上,但脸上笑容却越来越淡。

  他们一齐回到美丽温暖屋子里。何同喝一口热茶,才道:“玉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马玉仪眼光移到外面沉沉天空,彷佛还听到一声孤雁悲鸣。现在忽然冷得要命,那可恨的风雪,可恨的秋风……

  何同又道:“玉姑,老总暂时回不来,他……他失陷在大江堂里。”

  马玉仪只觉得一阵昏眩。完了,一切都完了,青春的欢笑,融泄温暖的家庭,未来之憧憬,难道一切忽然都破灭、都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有没有存在过呢?

  何同又道:“我相信大江堂不敢加害他,因为我已逃了出来,但会不会放他却又很难说,所以我来这儿等候他。何况你和小孩子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危险的。”

  马玉仪变成木石造成的人像,内心也是一片麻木。不过当小沈辛啼哭时,她仍然会替他换屎布会喂他奶。

  她还不到二十岁,还存留着少女的娇羞,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时候,她喂奶时一定会躲起来。但现在却麻木得忘了娇羞,忘记把乳房露出于年轻男人眼前是不大妥当之事。

  她也没有发现何同的眼光时时会投向她雪白丰满的胸脯上。但即使她发觉,她也只能怨怪自己,而不能责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她也不能发现何同忽然对这间屋子特别小心查看,前后内外查看又查看。若是沈神通遭遇了不测之祸,世上还有甚么事再值得关心呢?

  但仍然有两件事她关心的。一是儿子沈辛,二是何同谈到如何营救沈神通。

  可惜“营救”之事似乎毫无把握,而且沈神通已经失陷了七天之久,仍然没有消息,可见得必是凶多吉少。

  半夜时分马玉仪在梦中看见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骇得大哭大叫。惊醒时心中余悸悲哀犹在,也听到儿子的哭声,同时也发现何同坐在床边,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绝望,我们再等。”

  马玉仪软弱地道:“等到几时呢?”

  何同柔声道:“等下去,我已经请了一个月假,我们一定要等下去。”

  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寝时,她想起邻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温暖。这个年轻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温柔体贴,她甚至发觉自己有一种非常倚赖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时她忽然惊醒,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梦魇中挣扎的声音。当她听出那是何同在邻房发出时,她马上跳起身跑过去,点上灯火,大声叫道:“阿同,阿同,你怎么啦?”

  何同从噩梦中惊醒,不但满脸汗光,连身上也尽是汗珠。当然他仍然迷迷忽忽,所以并没有扯起被单,以遮盖他赤裸的上半身。

  纵然只是裸露出上半身,在那时候已经非常不礼貌,非常震惊女性,尤其是年轻得有如马玉仪这种少妇。

  马玉仪只当作没有看见,但她当然看见这个白皙强健充满年轻活力的身体。她甚至怀疑这个年轻男人遮盖在被单里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

  这个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当然他们有显著的不同。雷不群稍为瘦削,线条柔和修长,显出养尊处优的身世。而何同则充满活力和坚实,也表示他经历过艰苦。

  雷不群已经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异回忆。他到底走向何方?他变成跛子之后独个儿如何生活呢?

  但愿何同不会也给她留下奇异的回忆,只希望沈神通能够快快平安归来……

  白天里何同的知情识趣和温柔体贴,很令马玉仪惊异,她的确想不到年轻如他的男人,居然如此成熟?也如此的令妇女感到可以倚赖?

  傍晚时虽然天气依然阴冷,江上秋风使江浪不停卷拍江岸而发出寂寞涛声,但马玉仪感到已没有那么孤单无助,至少有一个人可跟她聊聊,可以说些沈神通的事情给她听,因而使她可以少点胡思乱想。

  “阿同,你还没有讨媳妇吗?”

  “还没有。”

  “你昨夜一定作了可怕的梦?”

  “是的,但我以前从不会作恶梦,从不会半夜惊醒,但最近却时时发生,我甚至会一边哭一边哇哇大叫。你可能不知道,我生平还没有哭过,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我都不哭也都熬过去了,但最近……”

  “你梦中究竟看见甚么?”

  “看见沈公,看见许多人欺负他,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

  马玉仪几乎倒在他白皙却壮健的胸膛,因为她很想偎贴于温暖、有血有肉的胸膛里,悄悄啜泣或者大哭一场。

  当然她是为沈神通哭泣,为小儿子哭泣,为自己哭泣,也为了渺茫变幻、全然不可知的未来命运而哭泣。

  但为何要偎贴在温暖有血有肉的男人胸膛里才哭得痛快舒畅?难道女人都是弱者?只有男性才是强人?

  只是她忽然又发现原来男人有时候更软弱更可怜,那是第三晚听到何同的叫声哭声,跑过去看见他又是一身大汗从恶梦挣醒时,她觉得何同只不过是大男孩,而她必须予他关怀爱顾才行,所以她把何同的头放在自己怀中。

  何同完全清醒之后,好像有点羞愧接受马玉仪的关怀爱怜。

  但一连五个晚上都是如此,何同竟也好像已经习惯。

  他清醒之后仍然枕住马玉仪大腿,甚至把头脸深深埋入她的怀中,好久好久才恢复正常,才离开她怀抱。

  这种现象甚至连马玉仪也暗暗内疚,暗暗责怪自己。因为虽然何同是沈神通的副手,虽然有如一家人,但他终究是年轻男人,而她则是年轻女人,一男一女枕腿偎怀的亲密行为,这当真没有一点杂念绮思?难道心理生理反应都能纯洁如嫡亲兄妹或嫡亲姊弟?

  事实当然不是。不但何同不是,连马玉仪自己也知道不是。

  沈神通现在究竟怎样了?他能不能脱险归来?而且能不能“及时”归来?只要他一回来,一切问题都将烟消云散,生活将回复到正常轨道上。

  但如果他不能及时归来呢?马玉仪不敢想下去……

  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妇,迷陷于坎坷而又非常奇异命运之罗网。她能抵抗支持到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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