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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雷不群实在很不放心,他有一个极鲜明感觉,这个年轻美丽女郎很不简单。她对男人心理尤其了解透彻,似乎你动任何念头、任何想法,她都能够看穿、能够了解。这种美女当然十分可怕,尤其罗敷有夫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更加危险可怕。

  “苦笑”几乎已变成雷不群的招牌了。他道:“宋兄,你不要我回家,到底为甚么?”

  宋黄氏却抢先应道:“你要他讲老实话,抑是假话?”

  雷不群道:“为甚么有假话?我当然要听真话。”

  宋黄氏道:“如果他讲了真话,第一件你不许生气,第二件你答应下午不回家,你答应留下来让我陪你。”

  雷不群想来想去,就算下午不回家,根本没有甚么了不起,何况家里如若有事也必能找到此地。所以对方的条件,就只有“她”变成问题。

  她为何要陪我?又她丈夫何以不  疑心不妒忌?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推想,身为男人的雷少爷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他下了决心道:“好,我不回去,我要听实话。”

  宋去非缓缓道:“因为下午我要带着剑去见令尊。”

  雷不群除了苦笑之外,好像已忘记其他任何表情。

  宋去非仍然用缓慢又很清晰的声音道:“我宋家有一个人死在血剑严北剑下,而现在我们才知道令尊和严北的密切关系,才知道有人透过令尊关系使严北出手,让严北赚到很多血腥黄金。”

  雷不群登时不会作声,因为关于他父亲雷傲侯和严北等人的密切关系,他当然不可能全无所知。

  他可以不泄秘,甚至刀子顶住心口也绝不透露一个字,但要他睁着眼睛讲谎话,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真的硬说是假的,这一点他却办不到。他只能缄默,还有苦笑。

  宋去非又道:“是非恩怨本来就不容易弄得很清楚。像你这种人品脾气性情,我们很可能变成很好朋友,但现在既然有了困难障碍,我只希望你不要在场,我们各交各的,账也各算各的。”

  雷不群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发出如此软弱的声音:“你不去找他不行么?”

  宋去非只叹一口气。宋黄氏却道:“如果他力有未逮,如果无法赢得雷氏的‘七尺飞红’,桃花溪宋家只好从此死了报复之心。”

  但如果宋去非赢了,当场杀死雷傲侯呢?如果宋去非技艺不精功力不及,当场死于“七尺飞红”之下呢?又如果双方都暗中另有帮手,因而赢者不光明磊落,输者则死不瞑目,又如何呢?

  总之其中问题甚多,岂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那么简单?

  雷不群苦笑得嘴边筋肉已经酸麻。他深深叹息一声,道:“家父知道你们找他么?”

  宋去非道:“他当然知道,我已呈上拜帖,也说明拜见他的用意。”

  雷不群道:“你一向都是这么固执?”

  宋去非缓缓道:“如果你最敬爱的嫡亲叔叔又是你授艺恩师被人杀死,你想不想报仇呢?”

  雷不群沉默一会才道:“我只希望你落败,因为家父从未杀过人。”

  宋去非道:“我也是。”

  但事实上高手相争,到了胜负分出之时,也大抵是生死立判的关头,这其间原本就是“一羽不能加”的境界。有一千斤力量谁也不敢只用九百九十斤,能够刺入心脏之剑绝对不敢改刺肩臂,这就是高手相争的凶险可怕之处。

  雷不群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不在场,我可以狎妓饮酒纵情声色,但我既然知道,便更不能不回去。”

  宋去非耸耸肩,道:“好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能不回去。”

  雷不群站起身拱拱手,道:“我告辞了。”

  但他的头忽然晕得很厉害,不但眼睛花了,连双脚也浮软无力。

  宋黄氏道:“雷少爷,你的答案我一看见你之时就知道了。”

  雷不群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聚真力,勉强使自己不倒下去。苦笑道:“所以这是你的手段,与宋兄毫不相干?”

  宋去非讶道:“你们说甚么?”

  宋黄氏眨动明亮迷人的美眸,嫣然笑道:“是的,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不过用了三种不同派别、不同种类的软麻药物。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就只好由我扶着你回去。”

  雷不群的苦笑根本没有机会收起。道:“不行,你扶我回去,而你的丈夫却要跟我父亲动刀子拚命,这像甚么话?”

  宋黄氏道:“所以你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些。唉,其实这三种药物应该给去非服下才对,可惜药力再强也只不过六个时辰,我总不能每天给他服药使他天天不能动弹,所以我只好使雷少爷你暂时不能动了。”

  雷不群坐回椅上,长长叹息。他看见宋去非用银盆盥洗,用香毛巾拭抹,然后才从柜上拿下长剑。

  宋去非左手挟剑,说道:“雷兄,我的确不知道贱内会使用这一手,你可相信?”

  雷不群决定不再继续苦笑,因为他觉得两边嘴角肌肉已经僵麻不堪。所以他冷冷道:“我相信或者不相信,都不能改变局势,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心,所以已经无关重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肯回答。”

  宋去非道:“只要我答得出,我一定从实坦白奉答。”

  雷不群轻轻道:“你这位嫂夫人,从那儿娶到的?你可感到烦恼,可感到后悔?”

  原来是简单而又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宋黄氏眼睛都突出来,盯住那两个男人。

  宋去非想了一下,才轻轻道:“她是我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对于她的感想,我和你一样,所以我猜你一定明白。”

  宋黄氏大声问道:“到底是甚么感想?”

  雷不群又不知不觉苦笑,道:“宋兄,祝你旗开得输马到功败,更希望你快快铩羽而归,快快把嫂夫人带回家去。”

  但当他看见宋黄氏目送她丈夫离去时,眼中面上流露的无尽关切忧色,就忽然感到问题非常严重。

  他也觉得忘记不了宋去非眉宇间那股冷峭孤傲神色,这种自负高傲之人,必定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之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输也绝对不能输。因为“输”的意思就一定是“死亡”。

  只不知这一点那慧黠善解人意,那口舌便给而且古怪手段甚多的宋黄氏知不知道明不明白?

  他又忽然看见宋黄氏眼睛变得更美丽,散发凄艳的诱人魅力。原来她美眸中迷迷蒙蒙加上一层泪光。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人世间无穷无数迫不得已的生离和死别,其实又岂是一掬情泪数声悲歌就能形容得出的?尝过滋味因而心已成灰的人,当然知道你为了何事而泪痕纵横满面。

  雷不群一面暗想一面又感到内心之孤寂,似乎因为宋黄氏的孤寂也迭贮于他心中,所以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感到命运的无可奈何。

  冷落厅角已久的歌伎檀板一拍,乐师们忽然奏出姑苏古调,那是几千年前吴国遗音。

  历史上吴国雄主阖庐曾经威震天下,只是兵凶战危,最后也不免败于越王勾践手中,因伤而死。其后吴王夫差崛起击败勾践,亦是雄强威震中国的霸主,可是终于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无奈是多情。

  艳色天下无双的西施人去楼空,曾经叱咤风云号令天下的吴王夫差也兵败自刎而死,吴国的宫殿楼台倾圮荒芜,只有那激越而又凄凉的亡国遗音至今犹存……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屉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古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那歌伎唱得极好,极好就是凄凉得使你怀念,使你掉泪,使你勾起天涯海角万千缕相思的意思。

  如果你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你就会了解何以宋黄氏和雷不群的感情如此脆弱?如此容易伤感掉泪?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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