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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時的印象永遠最美麗最難忘,那怕是一枚銅錢掉落草叢中拚命找也找不到,覷看無人時候放聲大哭。這種尷尬不愉快的回憶,到長大以後仍然很美麗。

  麗春蹲在井邊洗衣服,四下一些簡陋的屋子完全與記憶中一樣。七年時光不算長久,可是你去問問風塵賣笑的女人,七年簡直等如七世紀。

  從前住過的「家」本來盡是辛酸往事。貧窮、飢餓、寒冷,還有上門討債可怕的臉色。

  但現在這間屋用白花花銀子買回,全部屬於她自己,無數的回憶居然由醜陋可怕變成美麗可愛,尤其是屋裏那個男人,他一定還躺在床上。她此生還是第一次碰見如此貪睡的人,他能夠日以繼夜呼呼大睡,除了吃飯起來一下,除了兩具光裸身子碰觸摩擦激起情慾而有所行動之外……

  可惜爹娘老早去世,享受不到她帶來的安逸日子,更可惜的是那個男人不久就會離去。他幾時走?要到何處去?不會有人知道,包括她在內,總之他一定會離開而且永不回來。

  你一定認為他們正在上演悲劇──沒有任何諾言任何結局。

  但麗春卻不這樣想。十幾天前在妓院,她仍然在黑社會勢力重重束縛下,不分晝夜迎送各式各樣男人(有些人實在使她內心感到作嘔,但還是要笑著逢迎),卻忽然遇到他──額上刀疤閃光滿頰鬍鬚,一點不俊俏漂亮。

  他自稱李十八,好怪的名字。但名字不要緊,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嫖客肯說出真姓名。

  李十八不好看卻很可愛,身體壯健而在床上時既溫柔又有技巧。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替她贖身,帶她回襄陽原籍,給她足夠的銀子買回自幼生長的屋子,還足夠得可以不做任何事吃用幾十年。

  據她所知同行姊妹從未遇到過這種客人,何況她並不漂亮,圓扁的臉龐,手腳粗糙,唯一還值一提是身體很軟滑,肌肉也很有彈性,同時她學到的技巧亦可以使男人滿足。

  她忽然看見他走出屋子,四下瀏望。

  麗春的心往下一沉。李十八居然離開床鋪不是好現象,他大概快要離開了!

  不久李十八至她身邊蹲下來看她洗衣服,過一會才道:「想不到你會做飯會洗衣服。家事都做得挺不錯。」

  麗春道:「你幾時走?」

  李十八微微吃驚,沉默一會才道:「還不知道,但也差不多啦。」

  麗春道:「我知道你不會回來。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路過此地,又恰好有空閒工夫,你來講幾句話好麼?」

  李十八愣住緩緩把目光遙望天空,喃喃道:「表面上美麗高貴純潔的女人,只怕大多數沒有這種情懷。能夠體諒瞭解男人的女人才真正叫人難忘……」

  麗春問道:「你說甚麼?敢是有點餓了?」

  李十八道:「我正想那位老員外,自從十天前發現『江南鐵笛』謝憐人和袁初的屍體,他應該如何應變?會不會被我預先佈置的證據騙過,而以為只不過是偶然的意外?」

  麗春瞠目道:「你究竟說甚麼?我一點不懂。」

  李十八道:「現在只不過是暴風雨前夕的平靜。老員外應該不會被騙過,否則他就不是『五更雞』錢通了。」

  麗春忽然笑得很溫柔。她確實不知道李十八說些甚麼?但她卻明白如果一個男人向你絮絮說些你不懂的話,你在他心中必定是個真正的女人──母親和妻子。

  所以她微笑地傾聽,注意他嘴唇動作眼睛神情甚至他蹲著的姿勢。好可愛的男人,我願為你做牛做馬,我願為你死一百次……

  李十八又道:「有一件事不但任何人想不到,連他兒子也想不到,那便是老員外的兒子根本不是他的兒子。」

  麗春道:「誰的兒子不是誰的兒子?」

  李十八笑一下,柔聲道:「你一定要答應我,永遠不向任何人提到李十八這個名字。就算是你的兒子也不能提到。」

  麗春輕嘆一聲,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必叮囑。但我們會有兒子麼?」

  我們?李十八大吃一驚。

  「兒子」他從不敢想,因為有兒子就有妻子,亦即是有一個「家」。這是致命之傷,不但害死自己還會害死妻兒他們,所以他從不想,亦小心翼翼避免這種事情發生。

  那麼我現在追求甚麼?即使找到黃杏秀,即使已有花不完的銀子,可以給她父親做聘金,但又如何呢?我能有一個「家」麼?

  如果有一個家,我將來的命運大概亦像「五更雞」錢通一樣。永遠活在提心吊膽百般提防的歲月中。有何趣味?有何意義?

  他深深嘆息一聲,懶懶走回屋子。

  但無論如何目前對手是「五更雞」錢通。他懷疑戒備也好或者被騙過也好,十天來毫無動靜一定使他有所決定。當然最理想是他不繼續戒備的決定。

  ***

  銀燈下羅帳深垂。曾希忽然坐起,身上雖無一絲半縷,卻好像一點不冷。

  曾希甚至還把被子掀到一邊,於是一個女人赤裸的身子出現眼前。肌膚雪白,豐乳長腿,加上眉目如畫風情醉人的臉孔,即使身為她丈夫而且結婚了五年之久,但這般可喜娘至今仍然百看不厭,更捨不得虛度春宵。

  王淑嫻微微而笑,笑得嬌媚之極,暱聲道:「別這樣,連白天也脫光給你看難道還不夠?」

  曾希道:「當然不夠。」

  王淑嫻緩緩閉眼,感覺到他的手已經出動,遍體摩擦揉捏。

  他的貪婪熱情每次都能使她慾情沸騰,使她盡其所能迎合他,並且自己也得到極大歡樂。

  不過當歡樂過後,王淑嫻卻沉默得近乎悲哀。她顯然有「失落」的憂傷。因為兩年前她很意外很偶然地得知家翁(曾老員外)竟然是「五更雞」錢通。

  她的父親花盡家財(本來相當富有)務求報復妻子被姦殺之仇,最後迫不得已回到原籍襄陽,卻不料攀上這頭親家,因而又有足夠銀子繼續付出訪尋及追殺仇人的龐大費用。

  但命運卻如此奇怪把她和仇人之子黏在一起。

  每一次當她充滿熱愛激情而得到興奮滿足之後,她都感到不安內疚。她應該和仇人之子繼續下去?她為何不把秘密告訴父親?

  今夜曾希已是第三度燃起貪婪情慾之火,這使王淑嫻感到奇怪。曾希雖然只有廿五歲年輕力壯,但何必如此拚命?好像以後沒有機會似的。其實他還有幾十年時光,因為她父親已逝世,縱然想把秘密說出亦來不及了。他何以如此亢奮不知滿足?

  直到曾希頹然乏力躺在她身上,她才道:「你一定很累了。為甚麼這樣呢?」

  曾希振起精神,聲音沉重難聽,說道:「因為我們要小別一陣子。」

  王淑嫻吃一驚,道:「你要出門,到那兒去?」

  曾希道:「我不出門,只不過你換個房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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