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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暗潮洶湧

  綿綿細雨落在屋瓦上,發出低微持續卻並不吵耳的淅瀝聲。

  由於瓦片好像有一條裂痕,所以夏少庭的兩隻眼睛一味地瞪住那條裂痕,看看到底會不會漏水。在床邊地上有個木盆,大概是準備用以承接漏水的。

  但事實上這種「梅雨」一旦開始就好像永遠不會停止,故此屋瓦若是漏水,應該早在十幾天以前就漏了。

  除非雨水也會講交情講義氣,但世上那有這麼可愛的雨水呢?

  有人推門進來,夏少庭連眼睛都不轉。

  那人是個壯健漢子,有一對空洞冷漠的眼睛,聲音口氣相當粗暴:「我是陳光宇,我回來了!」

  夏少庭皺一下眉頭,年輕清秀的面龐擠出幾條皺紋。他冷冷應道:「我知道你是誰,而且老早就知道。難道你每次進來都不能不報姓名?你是不是覺得你的姓名很神氣很威風?」

  陳光宇吶吶道:「不,我沒有這個意思的。只不過你沒有瞧我,我是怕你不知道我是誰……」

  夏少庭道:「你以為還有誰?這兒除了我們就沒有第三個人進來。我既然在這兒,那麼進來的人不是你是誰呢?」

  陳光宇裂開嘴笑一下。他一定是被夏少庭指責慣了,所以一點也不在乎。他抬頭看看屋瓦,問道:「這些瓦是不是很值錢?」

  磚瓦自古至今都是粗賤不值錢之物,人人皆知,陳光宇自是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跟著又問:「如果不是很值錢的東西,你為何天天瞧個不停?我倒希望你能瞧出一個嬌滴滴美人來,免得我東奔西跑到處去找。」

  「少說廢話。」夏少庭現在才把眼光落向陳光宇面上:「你大概已經找到,才顯得這麼輕鬆,也變得油腔滑調了。」

  他跟著又已注意到陳光宇的雨傘使地上積了一大灘水。若以後果看來,人為的漏水比之屋漏嚴重百倍還不止。

  幸而陳光宇的回答使他煩惱頓消,簡直為之忘記漏水這回事。陳光宇說:「我找到了,所有條件都合適。她長得漂亮極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夏少庭居然不出聲斥責,那是因為這種形容詞本身自有簡樸力量,的確能使人泛起美感。

  「她大概只有廿二三歲,有丈夫但沒有孩子,家道還算過得去。」

  夏少庭道:「你好像漏了最重要一件事。」

  「沒有,絕對沒有漏。我一看到她眼睛瞟來瞟去,聽到她講話的嬌聲嬌氣,還有那搖搖擺擺的走路樣子,不必問就知道她從前幹過甚麼,知道她是甚麼出身了。」

  「她究竟是甚麼出身?」

  「兩年前她在蘇州做妓女。」

  「好極了。她叫甚麼名字?」

  陳光宇雙手攤開來,道:「我問過,可是卻給忘記了。」

  夏少庭反而安慰他道:「不要緊,叫甚麼名字其實都一樣,最要緊的是別弄錯她的男人留宿的時間。因為當我和她身上都沒有衣服的時候,我絕對不希望她的丈夫忽然回來闖入房間,還掀開帳子。」

  陳光宇吃吃笑道:「我也不希望,不過我可以先替你把風,然後輪到你把風。這樣在床上的人就不會被嚇一大跳了。」

  夏少庭道:「就算不在床上而在房外,但吃一驚總是不大好。你再去把那男人的時間查清楚一點。」

  陳光宇道:「如果那男人夜夜都住在她那兒,我們怎麼辦?是不是要另外再找?」

  「你放心,凡是替妓女贖身帶回家裏,很少是做髮妻正室,所以一定不會天天在她那兒過夜。你去查清楚,我們馬上動手。」

  踐踏泥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

  ***

  眼光透過木槿和七里香等灌木籬笆,可以清楚看見乾爽走廊上那個年輕少婦的美麗面龐,以及全身豐滿的曲線。

  那少婦忽然驚訝顧視,同時嬝嬝娜娜行到走廊末端,這樣便大大縮短走廊與籬笆的距離,也因此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她只略略驚訝一下,仍然很大膽地向籬笆那邊張望。

  說她很大膽並不是沒有根據。假如是一般年輕女性,聽到和感到籬笆外有異動異響,一定嚇得趕快躲入房間。就算還敢留在走廊,卻也必定不敢一面張望一面妖冶微笑。

  現在雖然還是光天化日的午後時分,可是一來由於淫淫梅雨使得天色昏黯,二來這間屋子的確稍嫌偏僻了些。無錫是全國知名亦相當繁華的地方沒有錯,可是任何都市也仍然有偏僻地方,所以這個冶艷少婦實在大膽得使人驚異。

  尤其是籬笆上忽然出現一個人。她居然還能夠眨眨眼睛,又笑得花枝亂顫。這種膽色大概連男人也很少有。

  那人仍在籬笆外,只不過半截身軀高過籬笆,所以彼此能夠看得見。如果這個人站在地上也有這麼高的話,他至少有八尺高的身量才行。

  一把油紙雨傘很快就替那人擋住雨水。他把傘柄靠在肩上,然後用持傘的手轉動雨傘。傘面像車輪一樣旋轉時,不少水花向四面飛濺,相當好看而也顯示出這個人悠閒心情。

  那少婦首先開口,聲音果然很嬌嗲:「你很年輕也很好看,可是我記得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你說得對,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表情聲音都使人覺得他是個斯文的讀過書的人,故此就算有點驚慌也很容易消失,何況那少婦根本沒有驚慌過,面龐嘴角更是一直保持使人垂涎心動的笑容。

  「那麼你到底是來找我?還是不是找我呢?」

  「我討厭潮濕泥濘。假如我站在乾燥潔淨的地板上,頭頂又沒有雨水淋下來,不論你問甚麼我都一定能夠回答得很快。」

  乾燥地板而又不遭雨淋,目前除了走廊或是房間之外,似乎沒有其他地方。

  籬笆靠近屋牆那邊有一道後門。那少婦答允之後,持傘年輕男子就打那兒進來。

  那少婦忍不住吃吃掩嘴而笑。原來那年輕男子能夠那麼高,敢情是「蹲」在一個壯漢肩膀上。那壯漢為了不使上面的人摔跌,便用雙手托住他屁股,所以瞧來甚是滑稽。

  三個人在走廊上碰面,兩傘和木屐都放在外面,所以走廊地板仍保持清潔乾燥。

  這年輕人衣履雖不算光鮮,但既然是讀書人,又有忠心僕從,顯然必是出身富有或官宦之家。這是那少婦的觀察所得,她平生已看見過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男人,所以很有自信大概不會看走眼。

  但她第一個錯誤正是看走眼,第二個錯誤是邀他們入房間喝盃熱茶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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