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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史思溫一直仰頭望著那洞口,努力忍耐等待上官蘭的聲音。但她一言不發,倚在黝黑的泥壁上,連面容也瞧不見。

  史思溫開始時,猶自準備上官蘭一開口時,便好好跟她談一次。但越等越火,真個是怒氣沖天。當下已決定上官蘭現在開腔的話,自己定要給她一個難看,理也不理她。

  魔劍鄭敖沉默了一會,忽然拔出背上的白虹劍,黑暗的地洞中登時映起一片濛濛白光。史思溫手中還握住長劍,因此不怕他暗算,但仍然十分戒備。現在他真想有人替他包紮一下屁股的傷勢,然後躺下來好好休息一番。

  鄭敖輕彈寶劍,發出龍吟虎嘯之聲,然後啞然低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聲音雖然單調,但樸誠感人,蒼涼異常。

  史思溫凜然想道:「魔劍鄭敖也是豪雄之士,今日何故如此消沉,唱起輓歌來?」

  那鄭敖所唱的輓歌,十分古老,幾乎無人不識。歌詞的意思是「薤上的露珠容易晞乾,不過露晞以後明朝還會再落,但人死魂散,這一去何時能夠歸來?」也就是譬喻人生如朝露,十分短促而又無法挽留重逢的意思。

  魔劍鄭敖歌了一會,好像因史思溫沒有反應,便又彈劍唱道:「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躊躇……」史思溫聽了,又是一怔,頓時如有所悟。

  原來鄭敖唱的這一首也是輓歌,和第一首同是楚漢時田橫門人所作。因田橫自殺,門人傷之,為作悲歌。後人送葬時以之使挽柩者歌之,故稱為輓歌。

  鄭敖粗啞而蒼涼動人的歌聲,在地洞中迴響不休。

  史思溫暗自嘆口氣,突然問道:「鄭敖你唱這等悲傷之歌,難道是送史思溫麼?」

  魔劍鄭敖應道:「不是!」

  「那麼是送你自己麼?」

  他朗聲應道:「不是!」

  史思溫沒有再問,他也明白對方要有難言之隱,否則決不會轉彎抹角暗示。

  他猝然轉身,從囊中取出火摺,筆直走到泥壁邊的人影前,這才晃亮火摺。

  光線照處,只見上官蘭倚著泥壁,螓首欹斜,無力地靠在右臂上。她的右臂掛在臂上,脅下突出劍柄。原來她先用長劍刺在壁上,然後身體才掛在劍柄上。

  魔劍鄭敖遠遠看見這情形,不由得也大為驚凜,高聲問道:「史思溫,她怎麼啦?」

  史思溫面色如土,凝目細瞧上官蘭,只見她雙腿以下,沾滿血跡。左手半截衣袖也不見了。雲髮鬆散,遮垂住小半邊面孔。唯一令史思溫能夠有點安慰的,便是她尚有呼吸,既然微弱,但一絲氣息在,總也可以想想辦法。

  他立刻想到她一定失血過多,故此有此虛脫之象,忙忙取出三粒保心丹,塞入她嘴裏。一面把她從劍柄上扶下來。把自己沾滿斑斑血跡的外衣布在地上,然後給她躺下。藉著火摺微光,史思溫已查看過她身上的傷勢,敢情臀部和大腿上傷痕纍纍,都是整條皮肉被撕下來,另外在左背上也有一道深口子,此時猶自涔涔冒出鮮血。

  她在失血過多以後,身體虛極而致心脈欲絕。面色蒼白異常,卻因此而另外生出一種楚楚可憐之美。

  史思溫給她服下的三粒崆峒靈藥保心丹,藥力行開之後,她稍稍呻吟一聲,然後低低道:「啊,你別理我,讓我……死吧……」她的聲音如此淒婉動人,使得史思溫心痛如絞,連連嘆氣。

  她又低低道:「剛才……那一劍……可曾把你傷了?傷在哪裏……」

  史思溫屁股上一陣火辣辣,尤其是蹲低身子時,臀上肌肉拉緊,越發難受。但他強自忍住,微微一笑,道:「我沒事,你現在可覺得好些麼?」

  上官蘭秀眉輕顰,緩緩道:「後來……我知道是你時……已說不出話……」

  史思溫忙道:「你別說話,留住氣力……」

  魔劍鄭敖大聲道:「快裹傷呀,我這裏有藥……」「唿」一聲拋過一大團東西來。史思溫反手一抄,挽住那包東西,心想鄭敖這是怎的,隨身居然帶了這麼一大包刀傷藥,莫非要改行走江湖賣藥麼?

  心在轉念時,雙手已拆開那個大包,敢情乃是鄭敖的外衣,裏面可只有拳頭那麼大的一包刀藥。史思溫這才明白鄭敖的意思,乃是料他替她裹傷之後,勢必撕破她身上許多衣服,特此先贈外衣,以便遮蔽玉體。當下在口中道謝一聲,然後咬咬牙替她撕開下體的衣服,灑上傷藥。然後把自己身上僅有的一件上衣,撕成布帶,替她裹紮。

  魔劍鄭敖大聲道:「史思溫,我的秘傳靈藥能夠立刻止血生肌,而且解毒止痛。這還不算奇事,最寶貴是在於傷口生好之後,不留半點疤痕……我臉上當年曾因不慎,斫了一道三寸長的劍傷,可是敷用此藥,癒後不留一點痕跡。」

  他說得琅琅動聽,果真像個江湖賣藥的人。史思溫知他借此以沖淡治傷時難過的氣氛,便也答道:「我見識雖然不廣,但一嗅到藥香,便知配料都是罕見的名藥!我想你一定沒有吹牛。」

  上官蘭上藥之後,精神一振,輕輕道:「快點給我蓋上……」

  史思溫連忙抖開鄭敖的外衣,把她整個人包起來。這時卻為了她聲音中之平靜而微覺驚訝。在他想像中,像上官蘭這等女孩子,一旦在異性面前肉帛相見,又是下體那一截,必定十分害羞。可是她竟沒有這種反應,焉得不覺得奇怪?

  上官蘭輕輕嘆道:「唉,我看世上許多事,卻不是一死可以了之……」

  史思溫惘然問道:「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道:「沒有什麼意思,譬如煩惱痛苦,每個人都想躲避,可是終不免和它們相逢……有些人更是終生與之為伴呢!」

  「我聽不懂你的話,你好像有點……有點……」

  「有點什麼?」

  史思溫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便肯定地道:「有點變了。」這話是一語雙關,明面說她行為不似往日之坦率。但暗中卻指她對自己的情感而言。

  上官蘭哪有聽不出之理,可是並不辯解,只幽幽地嘆口氣。

  史思溫心中更加難受,他原本要向她問好多話,譬如她從什麼地方來?要往何處?如何會掉在這地洞中?現在傷勢可覺得好了一點等等……

  但因她的反應,使得他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他想:假如她已屬於鄭敖,則他問什麼都是多餘之事,她自有人關心,不勞自己代庖!也許適才他替她裹傷,已經大大不對。而她事後之平靜,恐怕與此有關……

  史思溫的思路有點紊亂,究竟這許多事如何會連在一起?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手中火摺漸漸微弱,正如他的心情一樣,隨著光線的黯淡而低沉!

  兩人誰都不望誰,可是在各自的心中,卻極想著對方的臉貌有沒有消瘦或黝黑了些!但為了怕對方見到,故此都沒有互瞧。

  「啪」的一聲,一團火光從他們旁邊閃耀出來,跟著便是魔劍鄭敖的聲音問道:「傷處都紮好了麼?」

  史思溫惘然頷首,徐徐起立,退開一旁。上官蘭見他如此,心想他一定是因為另有所歡,偏生給自己親眼目擊,不能掩飾,這刻惘然起立,正是心中有遺憾歉疚的意思。便更不肯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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