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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坳內碧綠叢中,一座古樸的石屋,倒也相當高大,石壁以至屋頂都爬滿了古藤。綠色的葉子蓋布住整座石屋,遠遠乍眼看見,若不誤為綠蔭,便浮起清涼綠屋之感!

  朱玲悠悠醒來,日影滿窗,舉目瀏覽一下四周,只見此房甚是寬大,陳設簡樸而饒有古趣,近窗處的楠木方桌上,燃著一爐好香,白煙裊裊,幻化作龍蛇鳥獸,千變百態。她定睛看了好一會,忽地想起昏迷前的經過,心中已百分之百斷定身在仙音峰上。因為隱隱聽到猿嘯虎吼之聲,除了在仙音峰,這種聲音如何聽得到?

  裊裊升起來的白煙,忽然幻化成一個人的面影,她傷感地輕輕嘆口氣,想道:「石哥哥呀,我如今又遭厄難了!但若使你知道了,可肯來救助我?我陷在這魔窟之中,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呀,你也那麼殘忍竟離我而去?」她那對澄澈如秋水般的美眸,忽然流出兩顆晶瑩淚珠。原來窗外一陣微風吹進來,把那團白煙吹散。

  「……我無親無故,連個朋友也沒有,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陷身此地,但誰會關心呢?石哥哥你會關心嗎……」想到這裏,芳心絕望地絞痛起來。她已被人間遺棄了許久,但她毫不在乎,假如有一個人肯關心她的話,她敢向全世界挑戰!然而,最慘的是石軒中卻是第一個不肯理睬她的人!

  她覺得十分口渴,便掙扎地起來,剛剛支起半身,一陣頭昏眼花,摔回床上。

  有人輕輕走進來,在床邊木立不動,朱玲明明知道,但不肯睜開眼睛。歇了片刻,忽然一個奇異的念頭衝入她的腦海中:「假如正在我生死一髮之際,石哥哥突然出現,因而把我救到他住的地方來,那麼……那麼現在他站在床前,凝視著我!我當然原諒他仍在恨我,可憐他還不知道我並沒有真的和大師兄拜天地……」想到這裏,熱血沸騰,忍不住睜開眼睛一看,只見一個瀟灑的身影,正走出房門。

  她頓時如同掉在萬丈玄冰之中,心頭直冒冷氣,因為她認得那背影正是那輕佻俊美而又殘酷奇怪的少年書生宮天撫。

  「唉!我已陷身魔窟中了,最慘的是我連咬斷舌頭自盡的力氣也沒有。」她頹然地想,思想倒是十分靈活無礙,念頭潮湧而至,一個接住一個,沒有片刻安寧。

  「……石哥哥,他會救我嗎?假如他在場的話,哼!也許他不是記恨我當日和大師兄行禮之事,反而是愧於見我……」

  昔日在翠微山麓,石軒中正抱著公孫先生的侄女易靜,這個恬靜溫柔的姑娘,朱玲曾經一度視為情敵,那是在她被九指神魔褚莫邪震傷之後,石軒中攜她遠赴南連江畔,尋到公孫先生,求取石螭丹不世靈藥,那時石軒中在公孫先生的「天香幻境」中,認識了易靜。這樁事不但後來引起朱玲醋意,而且當時還使公孫先生也會錯意,誤解了石軒中和易靜那種純潔得一如姊弟之情。這次翠微山無意相逢,正好是石軒中抱著身受重傷的易靜,仗著天下獨步的輕功,急赴南方海濱找公孫先生急救,那時時機緊迫,石軒中一則沒有時間跟朱玲說話,二則滿心妒恨仍熾,若非沒有時間,別說跟她說話,只怕還會出手打她哩!

  可是朱玲卻不明其故,現在回想起來,倒像石軒中又和易靜搭上,因此羞見舊人。想到這裏,女人天性中最為強烈的妒火,熊熊直燒起來。

  窗外不遠忽然傳來琴韻,曲調安詳柔和,一如流水般平滑地經過山谷,流到平原,然後匯合在大江中,滾滾歸赴茫茫大海。

  朱玲胸襟為之一暢,但石軒中那俊逸不群的面影,仍然浮現在心頭,只不過已換上多情的微笑,溫煦地凝視著她。她緊緊閉住眼睛,努力去捕捉那個面影,世上的一切算得什麼呢?假如拿來和真摯的感情相比的話!

  柔和的琴韻不住鳴奏,她又沉沉墜入夢鄉,歇了一會,宮天撫走進房來,朱玲恬暢的睡態,使得他如被強力的磁石所吸引住,那對烏亮而有神采的眼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面上。他覺得自己找不出任何字眼,足以形容她的美麗。出塵超俗的美,使人敬仰而不敢正視,俗世妖豔的美,卻又令人煩膩。只有像朱玲這種美,才令人覺得渴欲親近,然而又不敢褻瀆。宮天撫自憐地輕喟一聲,因為他已深深思索過,若要獲得這位玉人的心,恐怕比一種名叫「精衛」的小鳥,終生銜石企圖填塞滿東海還要難些。只因他已窺知她深懷心事,是以所奏的琴曲悲愴的話,她便情不自禁地沉湎在昔日舊事之中……

  宮天撫手中還捧著一個白玉盒,盒蓋上刻著「紫河丹」三個朱字。他把盒蓋打開,取出一粒像石榴核那麼大的金黃色丹丸,先把玉盒蓋好,放在她枕旁,然後伸指輕輕點在她睡穴上,朱玲睡的更甜更美,他凝視片刻,把那粒紫河丹放在她口中。

  回轉身走到桌前,鋪箋磨墨,提起筆來,寫道:「區區失手,誤傷玉體,罪無可逭,謹以靈丹奉贈,日服三粒,一百日後,方能痊癒……」寫到這裏,心中覺得不大舒服,隱隱感到自己寫得太謙卑,定會被朱玲識穿心事,因而加以嗤笑。便把箋紙撕掉,另取一張,簡單地寫下靈丹日服的數量和時間,並且說明她是被三陽功所傷,除了此丹,便無可救之方。寫罷傲然一笑,把這張箋紙放在玉盒上。

  起身欲走時,只見朱玲細眉微皺,露出幽怨之色,竟是美絕人寰,教人看罷心都軟了,不由得發一會怔,然後走出房去。他在石屋前那道小溪邊,找塊大青石坐下,抽出青玉簫,吹奏起來,滿懷心事,都從簫上抒發出來,悲愴自憐之極。

  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朱玲驀地醒來,忽覺枕上冰涼一片,原來是夢中拋淚,染濕了枕頭。

  簫聲裊裊隨風送來,她傾耳而聽,心中說不出萬種淒涼,不知不覺按著拍子唱道:「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怨曲唱罷,果真珠淚零零!

  簫聲驀然收歇,使人疑真疑幻,幾隻小鳥掠窗飛走,一似驚見這位絕世佳人的哀容。往事如煙,就像前生所發生般,離現在是那麼遙遠和不可追挽……

  朱玲慢慢支起上半身,挪到床頭,靠著床頭的欄杆,她看見床頭壁上掛著自己的「太白劍」,她慘淡地微笑一下,凝望著那柄寶劍。不祥的烏雲掠過她心頭,投下一道暗影,劍上彷彿緩緩地滴出鮮血,不是仇敵的血,而是自殺者的鮮血!

  大半個月之前,當她經過山東沂州府,在路上她總是忽男忽女,以便掩蔽行蹤。這時她正好喬裝少年書生,往客棧投宿。雖然經過長途跋涉,風塵僕僕,但直到二更時分,她仍然睡不著。挑燈獨坐,百無聊賴之際,找出本白香山詩集,低聲吟哦。

  忽聽窗外有腳尖點地之聲,雖然極為低微,顯見這夜行人功夫不錯,但以朱玲這種特等高手,自然聽的清晰。她發覺那夜行人竟然點破她房間的窗紙,偷偷窺看。便仍然正襟危坐,執卷吟哦。

  片刻之後,她一口吹熄了油燈,身形微晃,已迅速絕倫地從房門閃出,從屋脊上翻到後面來。她已判斷出這夜行人志不在她,但她既然發覺了,好歹總得知道那夜行人此來探店,為的何事。

  黑夜迷茫中,只見一個身軀偉岸,留著三綹長鬚的人,身上仍然穿著長衣服,這時已站在另一個窗門外,卻回首瞻顧,似因朱玲房間燈光倏滅而詫訝!

  朱玲直覺地感到那人不似歹惡之輩,暗忖道:「也許這位仁兄乃是本地武林有名的人,聞知有那一路的綠林人落腳於此,故而夤夜偵伺,以免那綠林人做下案子,於面子上不好看……」這原是江湖上常見之事,她暗笑一下,又想道:「若是從前,我一定故意留下一案,好教你哭笑不得!」不過現在的確沒有這種心情,便悄悄回到房中。

  還未曾解衣就寢,忽聽一個雄壯的嗓子低低哎一聲,正是負痛受傷之聲。但其中驚訝之意,卻多於負傷疼痛。朱玲細眉一皺,側耳而聽。

  那雄壯的嗓子壓低聲音罵道:「老王八不要臉,暗算大爺算什麼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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