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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方巨想了好一會,還未曾想出來,旁邊的鍾荃忽見她秀眉微聳,似乎是發怒的樣子,不由得擔心地問道:「你在哪兒得到的,快說出來……」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麼寺呀……」

  鍾荃立刻道:「是西寧古剎的秋月大師麼?」

  他立時喜現顏色,點頭不迭道:「對了!就是那和尚……」

  她的臉色登時又平復,冷冷一瞥鍾荃道:「我本不會毀諾出屋,可是,你把我迫出來。現在,又知道他當年是在此寺落髮,後又被人殺死,怪不得他不來找我……」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下,美麗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毛骨悚然的奇異光芒。她再繼續說下去,卻是用極嚴厲寒冷的聲調:「我早該出來,像我那位師兄般橫行震驚天下,然後,隨便什麼結果也不再計及!可是我那四十載青春歲月,卻像活死人般虛度過,這禍首,哼……都是這萬惡的佛門。還有什麼說的!」

  鍾荃那張樸實臉龐上,沒有起什麼變化。這些話似乎不能使他震驚,但他卻顯出茫然迷惑的樣子。

  他同情地道:「大小姐你的話都對,雖然我仍不太瞭解,但你是對的,請你原諒我不能助你下手……」

  羅淑英怔一下,道:「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鍾荃還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縱聲一笑,繼續道:「我問得豈不愚蠢?這些日子來,早已知道你是個誠實不欺的君子,說的話焉能會假……唉!」

  她輕輕嘆息一聲,霎時收斂了那過度的激動,舉止嫻雅地將頭上包紮著的絲巾解下來,於是,一幕奇異的景象呈現出來。在嬌豔如花的紅顏之上,一頭雪也似的白髮,柔軟地向肩後被垂,頭髮仍是那麼豐盛,然而,那種雪白的顏色,卻令人生出不協調的刺眼之感。

  「唉!這些日子來,你始終不肯相信我的話,對我這件事,更是不置一詞。可是,你越堅持,我也愈執拗,非要你親自耳聽目儒,衷心地說我是對不可!啊,這刻你既然信了,我應該高興才對,可是,為什麼我更覺得悲哀呢?為什麼比以往悠長苦待的時光中更為悲哀呢……」

  鍾荃默默垂下頭,他是連一聲嘆息也不敢發出,生恐使她更為激動。

  他知道她為什麼會更悲哀的緣故。他本想大聲叫喊:「那是因為你如今也證實了這件事千真萬確的緣故啊!」

  不論是痛苦或幸福,當它來臨之時,若是關係太重大的,都會令人有不真確之感。或者是說,令人不肯輕易置信。當幸福猝然來到,通常都會審慎地先將自己置身事外地觀察一下,待得完全沒有疑問之後,這才驚喜地去堅信是真確的事。對於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羅淑英正是這樣。自從鍾荃離開迷魂谷的石屋之後,過了許多天,小毛沒有出現過一次。她尋常已能辟穀許多天,但水則總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毛的失職。起初她是滿懷不高興,後來忽然想起小毛已是六十多歲的人,身體又不大好,極可能是病倒了,於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來。

  當她叫了許多遍而結果死了這條心時,她本身的煩惱便洶湧地侵襲上心靈。

  因為她為了小毛之故,本應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這一出屋,無異於自毀諾言。尤其是她出屋之時,剛好袁文宗也尋來了,那時,她四十年的苦心,豈不毀於一旦?

  也許這想法有點兒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卻是最重要的一樁事。她的一生中,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關心的。這長久的歲月,令她益發將這種情緒尖銳化和深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點點兒自虐的味道。

  但她想起小毛這四十年小心照顧,毫無怨言,他的犧牲不可謂不大。最少,他的青春也是陪葬在這迷魂谷中。雖然,小毛的青春不比她的價值更大,然而,青春有一個特點,便是每個人不論尊卑貴賤,都只有一次青春,並且是一去永不復回。有了這種特點,任何人的青春都具有其價值,不能拿來比較高下。

  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問題,然而現在卻記起來了。他雖然是袁家僕人,但他並沒有義務要這樣同時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成家立業,只須每天來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沒有,老是陪伴她在這空山寂谷中。雖然有兩個人,卻終年不聞人語。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麼?在她而言,當然沒有什麼,但在小毛,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只須稍為回想一下,便記得小毛老是用那種熱誠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以往那麼久的時間,他從未曾提起過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卻極願他以此為話題,然後可以接嘴聊聊。可是他沒有,半個字也不提。

  最近,他的身體衰弱得很,那佝僂的背影,往往使她忽然記起韶光已逝去多年,與自己同輩的已垂垂老矣,長一輩的,更加不必說了,因此,她想起外面的世界,便覺得心寒且灰。

  直到鍾荃忽然闖入谷中,小毛忽然說過一句,她記得很清楚,因為一方面是他第一次說起,第二方面,是他語音中有點兒抱怨的味道,言外之意,甚且有點「即使他來時,也等不及」的暗示。當時她叱止住他的話,可是,在她心中,卻沒有一絲兒真個責備之意。

  「難道他真個等不及了麼?」悄悄地想,一面在屋中不徐不疾地踏著圈子:「他的確太苦了,我是無論如何,也應出去瞧瞧他才對。我不會那麼狠心腸吧?連他也不瞧瞧……」

  她在思想中極力刪去「垂死榻上」的字眼,可是在她下意識中,這景象卻是最困擾她的。她咬咬牙,倏然在心中決定道:「我得出去瞧瞧他……」

  於是,她走到窗前,撩起窗帷,瞧一眼那寂靜的山谷。

  她的眼光收回來,習慣地又落在窗後那一行小字上:「他終必會來的,除非他一死了!」

  她猛可震動一下,剛才的決心又消散了。她所等待的人,對她是這樣的重要,其餘的一切,她都可以拋棄不管。即使是有這麼重大的理由而離開此屋片刻,她也不願意這樣做!

  此情固然真到極點,卻也自私到極點。不過在她而言,的確不能再顧及其他了。

  輕微的語聲,忽然打斷了她焦惶的思潮,她收心攝神地側耳細聽,語聲的來路,正在她石屋側面,那是在小毛居住的木屋至石屋中間。那些語聲越來越近……

  「老邵,你果真已聽清楚那老頭的說話麼?」

  「誰還騙你來著?這老頭我跟他熟得很,不過,他可不認識我。你知道,谷主的命令是不准咱們全谷的人到這山谷裏來。即使我每隔十天送一次東西來,也不准跟他朝相,只准悄悄放在木屋門外。我只知這老頭服侍一位姑娘,住在那所石屋中,為的是什麼緣故,我可不知道。至於那位姑娘,也未曾見過。她終日深垂著棗紅色的厚帷,誰也見不著她。咳,那老頭竟然死了,往日他痴坐著喃喃自語的話,便是他早先臨終時的那句話,我怎會聽不清楚……」

  語聲已移到屋前,羅淑英面色蒼白,動也不動,窗帷悄悄滑下來,又把那一絲兒縫隙掩住。

  先前那人說:「這兒我真不想來,誰教谷主被那廝打死?咳,谷主英雄一世,料不到卻死在那貌不驚人的少年手上。賀少谷主想發奮報仇,怕也不是易事。人家崑崙派可不怕少林寺……」

  「你別說了,咱們谷主待下不薄,誰不為他之死而痛心?我若……」

  下面的話,羅淑英都沒有聽進耳中。她此刻已知道敢情自己禁錮在谷中,仍有別的一個人經常加以援手,怪不得小毛一點兒也不報告關於田地之事,風雨之災,對他似是全無影響。而那位所謂賀谷主,卻是被崑崙派年輕人殺死,那人不正是鍾荃麼?

  「這假仁假義的畜生!」她想起了草場上的小動物,不覺暗中罵了一句:「人家數十年來如一日,還不求我知道,比起他買幾隻小東西,換走了我攔江絕戶劍法又如何?」

  紅窗鐵框上發出敲叩之聲,一個人輕輕道:「裏面的姑娘可在麼,小的陳元乃是隔鄰斷魂谷賀少谷主派遣送糧食來的下人。姑娘,姑娘……」

  她沒有做聲,心中空洞洞的,也不知自家在想什麼。

  另外那叫做老邵的聲音道:「老陳,也許她不在室中……」

  陳元又喚聲「姑娘」,可是始終沒有探手去揭那棗紅帷幕,足見當日賀谷主命令之嚴厲。

  她忽然用尖銳的聲音問道:「他瀕死時說些什麼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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