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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一個家人模樣,打鐵門側的牆後走出來,見是袁家兄弟,便大聲招呼著,並且連忙開門。

  袁青田許久沒有來了,但覺這番重遊,心境全非,不覺左右顧盼,不勝感慨。不過他的眼光被鐵門兩旁一直伸延的峻牆隔住,瞧不見什麼景物。

  兩人走進私園,一直向園心走去,卻聽得後面鐵門砰然關上之聲。

  袁文宗往常與那位羅姑娘見面之處,乃是園心最隱秘的一處亭子,名為「選韻亭」。

  秋風的威力,似乎尚未曾在這沈家園中肆虐,因此雖然有些早凋的樹木,已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但大體上仍然是綠雲遮眼,珠翠迎人。

  這時,袁青田可不便先走,便讓文宗搶先趨亭。他記得轉出面前這處山林,便是那選韻亭。於是,他在小林後徘徊一下。林外流水的聲音,潺湲不絕。那是一道水泉,從亭後的石上掛墜下來,發出天然的韻籟。

  他無聊地轉個身,眼前陡然一亮。一位穿著淺碧羅襦的絕色少女,正站在他眼前不過三尺光景。青田恍如遇到姑射仙人,悄然出現,一方面是驚訝,一方面為她容光所懾,竟不敢作劉幀平視。

  他的眼光向下溜,卻見到她下面穿的是長可曳地的綠裙,把一雙金蓮掩住。腰間繫著一條白羅巾。她那雙凝白如脂的纖手,將白羅巾尾輕輕地扯玩著。

  兩人僵在那兒,都沒有移動。於是,青田想像到這位容光豔豔,明眸皓齒的女郎,也必定錯愕難言。他退開兩步,然後大膽地抬眼望她。

  只見她毫不畏怯地直望住他的眼睛,使得青田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垂目避開。

  這一下目光相觸,袁青田立刻覺得這位豔絕人寰的女郎,內在具有一種執拗和堅強的性格。即使以他這麼一個堂堂男子漢,也不得不垂目避開她明亮堅執的眼光。

  林外有人喚一聲「青田」,卻是袁文宗的聲音。

  她輕輕「啊」一聲,飄飄走出林去。袁青田剛一舉步,她已擦過他的身畔,走出數步,遺留下一陣如蘭如麝的香風。

  袁青田並沒有感到她的迅速,異於常人,只覺得她走路時,姿態美妙之極,宛如仙子凌波,冉冉飛去。

  當下立刻想道:「難道就是她麼?怪不得大哥一點兒不能自拔!便是我自命塵心已盡,也不得不在她絕世容華之前低首垂目……」

  林外傳來笑語之聲。那些聲音中,洋溢著意外的驚喜,還有溫柔的喧問,隨即變作絮絮低言。

  他將兩手負在背後,徐徐開始踱蹀。

  他記起大嫂,即是袁文宗的髮妻。那是個惇厚溫柔的女人,雖不算得美麗卻別有一種令人依戀和感到安全的風韻。他一向對這位大嫂極有好感,甚至有點兒懷慕之情。是以起初曾為文宗的移情別戀,大感不滿。然而此刻,他已見到那位羅姑娘。若將大嫂拉攏來一比,連他有著偏見的人,也覺出那像是烏鴉與鳳凰之比。

  可是她給予他那種堅持和大膽的感覺,使他十分不舒服,於是,他記起左右光月頭陀來。

  他雖是第一次遇見左右光月頭陀,可是在第一眼之後,他便覺得自己的前途已定,因為這似曾相識的天竺高僧,直似是專為他到寶林寺去的光景。

  在紅亭上,那位從天竺來的頭陀,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包括了兩件事。第一,左右光月頭陀肯接引他為佛門弟子。第二,光月頭陀要他盡力阻止袁文宗出家。

  因為說得太簡單,是以後來又留下一張柬帖。帖中說得詳細一點,仍是囑他小心觀察,如有可乘之機,打消了袁文宗出家之念,是為上上策。否則,也要盡力拖延時日,不可使之立刻實現。

  袁青田此刻雖是莫測玄機,但心中卻是極相信的。不過,這會兒一見到羅淑英,立刻自己也懷疑起來。

  他懷疑的是阻止袁文宗出家,是不是個好辦法。因為以袁文宗的家境,家中糟糠之妻,盟約在先,那是決不能無故逐她下堂的。然而這豔絕人寰的羅淑英,卻又不肯與另外一個女人並存分佔袁文宗。換了自己是文宗,看來非出家做和尚,便得抹頸自戕,此外已無他途可走了。

  於是,他記起今早在書房案頭所見的那首七律詩,開頭的兩句正是「舊誓初心翻自悲,任拋紅淚說相思!」正是刻劃出舊誓初心既不能忘記,然而如今又另結一段相思,那種被夾在中間挨命的情景。隨即他又啞然失笑,想道:「今早入房時,聽到大哥喃喃地說什麼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鍾情唯在我輩的話,如今想來我已無情,那麼我不是『太上』,便是『太下』了。」

  這裏太上忘情的一段話,出自「世說」一書,意思是說聖人(太上)忘掉情字,痴愚(太下)者不識情意,唯有在聖愚中間這些人,才是情之所鍾之輩。

  但他又自個兒搖搖頭,彷彿否認方才對自己評定的話,怔怔想道:「我果真是如草木般忘情麼?那麼,我為什麼常常會湧現悵惆情思?」

  他自己一時想得痴痴呆呆,林外一聲輕笑,把他驚醒了。回眸一看,只見林邊站著袁文宗和羅淑英兩人,神情相當親密,手攙著手地,似乎她已知袁青田身份,認為不必在他之前避忌。

  他徐徐走過去,仍然負著雙手。臨到切近,這才向她作了一揖。

  羅淑英朱唇微綻,露出潔白齊整的貝齒,還了一福。

  青田道:「適才不意先睹芳容,恍疑姑射仙子,謫降凡塵!」

  她低低道:「奴家起先誤認背影,以弟作兄,幸而沒有鬧出笑話……」她歇一下,美目流盼回文宗面上,似嗔地笑道:「半年來奴家還是第一次晤見你的家人……」聲音仍然低低的,更加顯出無盡幽怨之情。

  袁文宗輕輕嘆口氣,沒有做聲,青田立刻道:「我剛從洛陽回來,今天才見著大哥。」

  羅淑英輕忽地微笑一下,道:「我們最好還是回到選韻亭說話!」

  三人走到選韻亭,他們兩人在一條長石椅上並肩坐下。袁青田卻負起雙手,走到亭後面的欄杆邊。但見飛泉如練,從山石上飛墜而下,落在亭後那小潭中,濺起濛濛水珠,籟聲不絕於耳。他自語道:「別後大半年時光,此地風景不殊當日,但人事則大有更改。」

  羅淑英舉目瞧瞧文宗,他那秀氣俊白的臉上,籠了一層鬱鬱之色。

  她忍不住駁道:「天下的事,有哪一樁不是變動不居的?以人的數十年壽命,來觀察人事的變化,對比起這小亭流泉,自然覺得變化太大。可是若以那邊山頂屹立萬載的磐石而言,這園、樹、亭、花、流水、飛鳥、房宇等,都也不是也十分容易變化麼?」

  袁青田似乎給她冷不防說出這番道理所驚愕,一時不會回答,訝然地回頭瞧她。

  她那容華豔絕的臉上,忽然又閃過那種堅執的光芒。她道:「那麼我們在有能力之時,為什麼不緊緊抓住這數十年有限的光陰,圖個心滿意足之局?」

  青田忖道:「這樣說來,你是不肯罷休的了?」

  霎時間,心中浮起厭惡的情緒,不是因為她的執著,也不因袁文宗的痛苦,更不因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是僅僅覺得厭惡這一切,這些要用繼續不斷的努力,去爭取和維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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