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千幻錄(66)_司馬翎

六六

　　這兩件事加起來，促使賀固下了出山的決定。只因土行孫賀固年輕之時，曾經投在少林門下習藝，和五嶽禪師最為交好。那時，五嶽禪師不過是寺中一名普通的僧侶，雖然武功超越儕輩。但以輩份而論，則仍是少林低一輩的弟子。五嶽禪師乃是南汝州府人，本是素封之家，只因幼時受不住後母虐待，是以逃上少林寶山，拜在少林門牆。

　　他還有個嫡親妹子名喚溫小妹，相貌中等，但性情怪僻之極，而且氣力天生，能伏奔牛。是以沒人敢來提親，她的後母當然不會著急，因此晃眼芳華將近三十，還未有夫家。

　　五嶽禪師因寺規甚嚴，不能隨便行動，便常常托土行孫賀固探看小妹。溫小妹生平至今，無親無友，心靈的孤寂，說之不盡。而賀固因本身生理上天生缺陷，不願意日間去探她，往往是更闌夜靜時，施展夜行術去見溫小妹的面。

　　日子長久了，兩個俱是人海中孤苦鬱抑的人，心靈上已起了共通的微妙感情。

　　要是土行孫賀固不是自卑心太重，不敢提出親事，他們的收場也許大大改變。那時，五嶽禪師並無世俗美醜之念，只因賀固沒有提起過，他也不便多言，於是幾下一擱，白白耽擱了好多年。

　　後來，在一次機緣湊巧的情形之下，溫小妹自動投懷送抱，使賀固得償大願。賀固因為那自卑感積壓已久，事後仍不敢提出雙飛雙宿的話。

　　溫小妹到底是個女兒家，已經主動委身相事，焉能再由自己提出這種主張？忍耐了許久，卻發覺珠胎暗結，當時真是芳心盡碎，說不出的恨那賀固無情無義。

　　一天晚上，溫小妹眼看紙裏包不住火，事情終要洩漏，與其受家中各人白眼侮辱，不如早尋死路。便橫下心腸，在樑上掛一條繩子，打個圈結，便把頭伸進去。恰好是夜土行孫賀固來到，正好及時阻止。

　　溫小妹積恨於心，不肯說出自己懷孕，怕見不得人的緣故，後來迫得緊了，只說是不願在家裏居住下去。

　　土行孫賀固盤算好久，乘夜把她負出溫家，最後落腳鄭州，買了一些田地和一棟房子。完全安頓好之後，便鼓足勇氣說出心事，要求溫小妹和他成為夫婦。誰知溫小妹卻淡然拒絕了！

　　賀固沒料到她竟然有這麼一下，尤其是她言中之意，指出他身體天生的缺陷，一個不滿三尺的侏儒，一這正是致命的打擊。賀固當時默默走了。

　　自後，他也沒有回去少林寺，開始在江湖上闖蕩，性情當然十分怪僻，尤其每當受到嘲笑──關於生理上缺陷的嘲笑，不管這人是無知的婦孺，也必將之殺死。

　　另外也曾會過不少江湖武家，卻以少林心法「伏魔十八掌」，所向無敵。因而土行孫的外號，傾動一時。

　　這時，少林方丈正是顯慈大師，得知了賀固不但私闖江湖，殺人無算。而且已得本門心法伏魔十八掌，不覺赫然震怒。因為這伏魔十八掌，向例是不傳俗家弟子，賀固竟然深得真傳，並且恃以為惡，這還得了？立刻派本寺兩名高手下山捕他回寺處理。

　　那兩人之中，一個是五淨禪師，另一個是五嶽禪師，同是後一輩的傑出人物。當時五嶽禪師也覺得奇怪，那賀固和他最是交好，卻不料當日一去無蹤，甚至闖下大禍。而且他雖曾經指撥過賀固本門心法要訣，卻未曾傳他整套「伏魔十八掌」，那麼賀固是如何學會的呢？

　　兩個追捕叛徒的人下山時便分開手。

　　五嶽禪師抽空返家一看，小妹已經失去蹤跡。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懷著滿腔疑團，極力追查土行孫賀固蹤跡。最後，在大名府尋著賀固。那時賀固正好被五淨禪師先一步找到，正在拒命動手。

　　要知同一宗派的人比武，比之和別派的人比時大有分別。因為同是本門的人，當然洞悉每一把式的利弊和出處，只要功力相差一點，便只剩得縛手縛腳的份兒。

　　賀固所憑者，不過是「伏魔十八掌」。對著外人，當然威力無窮，但面前的正是比他更精通這十八掌的五淨禪師，三十個回合過去，便被五淨禪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

　　五嶽禪師連忙現身，向五淨求情，先讓他帶走問明內情，再押解回山。五淨禪師見是師兄出頭，當然要給這個面子，便把賀固交給五嶽。

　　賀固恢復自由之後，只對五嶽禪師說出溫小妹的所在，抵死也不肯說出內情。

　　五嶽禪師豈是愚蠢的人，從他的神情口氣，料得賀固近月來所做所為，定與妹子有關。

　　同時又問知他的「伏魔十八掌」，原來是得到方丈顯慈大師數下來便輪到的人物，顯法大師所授，暗中盤算一下，便讓他逃走，囑他隱匿一段時間，才可以在江湖活動。

　　五嶽禪師隨後追上五淨禪師，請他代為守秘，不說已經擒住賀固之事。五淨禪師得知土行孫賀固的本門秘傳心法，竟然是顯法大師所授，不覺錯愕無言，終於應允了五嶽禪師的請求。

　　五嶽禪師回山時，順便去鄭州見溫小妹，才知道他們之間有這麼一段誤會。不過溫小妹仍然記恨賀固沒有在那晚事後，立刻提出婚事，嚴詞拒絕了五嶽禪師的排解。

　　五嶽禪師回到少林，還未曾稟告此行經過，顯慈大師已命他毋須多言，於是，一場背叛門規的禍事，突爾平息。

　　土行孫賀固其後偶現身於江湖，也不敢作什麼大惡，只不過手底太以殘酷一點而已。

　　不久，便落居在斷魂谷，幾個手下的人，都在谷中成了家。而這斷魂谷，也因那「闖谷者死」的木令而大大出了名。

　　二十年的隱居，許多後起的人物，都已忘懷了這一處曾經驚撼武林的山谷。

　　而那土行孫賀固除了曾經在江湖上碰見五嶽禪師之外，再也不曾去見那溫小妹。而溫小妹也沒有回心轉意，向賀固致意。可是兩個人的心中，永遠忘不了對方的音容笑貌，甚而在想念中，把對方的一切淨化昇華得更為完美，愛念越固。

　　前文提及的黑猿賀雄，至今仍不知土行孫賀固，乃是他的父親。他自小便由五嶽大師指點武功，完全是少林派的秘傳法乳。到了十五歲，便正式拜在五嶽禪師門下，長居少室山上的少林寺。

　　這時的方丈已是顯法大師，他早年對土行孫賀固已有偏愛，破例傳以不二心法「伏魔十八掌」。此刻既知黑猿賀雄是賀固的兒子，中間又有那麼一段淒涼的過程，便默許五嶽禪師傳授本門心法。是以賀雄一身藝業，已是千錘百煉，為少林寺年輕一代的絕頂高手。至於五嶽禪師的功力，只要看他已升為達摩院首座高僧，便可知他在少林寺中，已是最高級的高手了。

　　黑猿賀雄只知賀固是師父五嶽禪師的摯交好友，並且是少林前輩人物，帶了師父的手書，給了賀固拆看。賀固看了五嶽禪師的手書，才知這個猿臂熊背的黑衣少年，乃是自己嫡親的兒子。想起了二十多年相思的苦楚，以及此生的不幸，不禁掉下幾滴眼淚。

　　當時，把個黑猿賀雄看得莫名其妙，猜不出這個特別矮小的老人，何以忽然下淚。不過心中卻滿是同情之念，因為他也曉得，男人的眼淚不是輕易滴落，尤其是這麼大歲數的人，可見得他必定十分難過，才會掉下大滴的眼淚。

　　賀固此時既知五嶽禪師已是達摩院首座，而少林第一人物的方丈顯法大師，又是當年暗授秘技的恩師。不啻說少林門已做了他的靠山，於是決定二次出山，不管自家的「白骨羅剎功」尚未練到絕頂地步。

　　這時黑猿賀雄尚未顯露過身手，也未曾到過江湖闖蕩。他的外號，也不過是少林寺中僧侶，見他喜穿黑衣，練成黑砂掌，而且輕功佳妙，便這樣叫他。

　　鄧小龍雖然耳目遍天下，關於這件事如何會曉得，故而也不知在這肘腋之間，竟會有這麼一把硬手。

　　黑猿賀雄在這斷魂谷住了幾天，但覺那土行孫賀固，對待他真是無微不至，早已生出感情。這時也見到鍾荃在賀固穴道上摸一把，心中同樣泛起被侮辱的反感，叱了一聲，一躍而出。

　　大力神褚相「嘿」地一喝，橫棍上步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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