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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他見沒有回答,心中嘀咕,想道:「難道這裏便是斷魂谷土行孫賀固的居處?那門戶開向哪一面呢?何以沒人出聲回答?」轉念又想道:「啊,也許這兒的人方才碰上了她,讓她不知用什麼方法治住,也未可料。以她適才顯露的身手,功力怕不在我之下。她是誰呢?真該死,一時卻忘了詢問……」

  想著想著,腳下一直走向那座石屋。

  起初他以為這座石屋的門戶,如不開向其餘兩邊,則必定開向後面。哪知這一邊走近了,發覺屋後卻是極大的山石,這屋便是依石而築。而兩旁也沒有門戶,只各開了一扇窗戶,和前面那扇窗大小彷彿。也是簾幕深垂,瞧不見屋中光景。

  他走近正面那扇窗戶,再招呼了一聲,傾耳細聽,卻沒有人回答。

  忽然發覺屋中並非沒有人,只不過不回答罷了。因為他的聽聰極佳,這一留上心,便隱隱聽到有一個人極輕微呼吸之聲。

  他退後兩步,愣了一會,打量著那扇窗戶。棗紅色的簾幕垂在內邊,外面窗框上另有粗的拇指大的鐵枝,橫直封住窗戶。這些鐵枝也是漆上棗紅色,故而遠處驟眼看時看不出來。

  這座屋子既沒有門戶,窗戶又用鐵枝封住,那麼屋中的人是怎樣出入的?難道有一道門戶,穿過後面的山石?

  正當他狐疑之時,屋中微微傳出響動,跟著深垂的棗紅窗簾動了一下,開了一道尺許的縫隙。鍾荃但見簾縫間露出白蒼蒼的頭髮,連忙作揖道:「請問這兒是不是斷魂谷?」

  抬眼一瞧,只見那簾縫又拉開了一點,蒼蒼白髮下面,卻是一張秀麗的女性面孔,那皮膚和色澤,就像年輕人的一樣,映起頭上的白髮,甚是詫異驚人。她眼睛轉動一下,兩道眼光,寒光銳利之極。

  即使是鍾荃那種胸無城府的懵懂人,也深深感覺到她的眼光中,洋溢著極堅強的信念,並且無時無刻不是堅持繼續著。

  不過,這僅是指某一方面有著無比的信念而已。因為她這時忽然微笑起來,若不是滿頭雪白的頭髮,這笑容便真像一朵在原野中忽然盛放的花朵。

  她道:「原來你不是這裏的人……」她的眼光從他面上移開,一直投向遠處,喃喃道:「怎麼今早好久沒有聽見犬吠之聲了?唉,那些犬吠的聲音,便是我唯一的愛好……我常常想像著那些犬兒吠時可愛的樣子……」

  鍾荃的嘴唇嚅囁地動了一下,他本想把那些狗的死耗告訴她,並且解釋那些狗乃是西藏兇猛狠毒的獒犬,並非她想像中那種良善的家犬。可是她面上那種嚮往的表情,使他不忍說出來。

  「這兒什麼都沒有。」她又道,樣子變得有點嘮叨:「飛鳥鼓著翅膀,從高高的天空飛過,永遠不肯歇在附近,讓我瞧一會兒。說到走獸,那就更可憐了,這數十年來,總未曾見過一隻獸類,哪怕是家養的。唯一的安慰,便是在想像中看見那些犬兒!可是牠們也永遠不到這邊來,唉……」

  「你很喜歡動物麼?」

  她點點頭,低低喟嘆一聲,道:「自從住在這座石屋中,便開始喜歡了!不論是飛禽走獸,我都願意瞧見牠們和平地活在一塊兒,在那草坪上活動……」她以一聲深深的嘆息,結束了她心底渴望的對話。

  鍾荃忍不住道:「明兒我帶些給你。」他歇了一下,心中甚是高興自己許下了這個願,因為她在這剎那間,快活地微笑起來,眼睛中寒冷的光芒,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可是你愛什麼呢?貓兒、狗兒?還有什麼?」

  她用較為高亢的聲調叫道:「還要長腿的白鶴兒!我知道和尚寺中最喜歡養白鶴的,是麼?」

  他點頭道:「好,就是這樣,明天我再來,但願不致迷了方向。」

  她著急地道:「不成,你不能迷路……」說著話間,忽然撮唇發出一下哨聲,然後解釋道:「我叫人在谷口等你。」

  一會兒之後,一個白髮皤然的老叟,拄著一枝枴杖,打屋後走過來。她道:「小毛,你認住這孩子,明天他帶些好玩的鳥獸給我……」

  鍾荃被她叫為孩子,倒也不覺怎樣,但那老人已經相當龍鍾,卻被她叫做「小毛」,那未免有點可笑,不過他仍然沒有笑出來。

  老叟睜大眼睛,瞧住他好一會,然後生疑地道:「他不是袁相公派遣來的人?嘿,都幾十年了,還沒有人來。」

  「幾十年對我說來,不過是一剎那而已!你不許多嘴!」她禁止地說,可是聲音並不嚴厲:「你今天身體怎樣?腰骨還作痛麼?」

  「好吧,我不再多嘴。」老叟輕輕搖頭:「今天的腰骨倒沒有什麼,就是覺得精神稍為差一些……」

  「你可要小心點兒啊!安心多休息,精神自然恢復。」她絮絮地向他噓問起來,好像把才纔的事忘掉。

  鍾荃心中忽然急起來,道:「那麼我明天再來吧!我有點事,要立刻走哪!」

  那位白髮紅顏的女人道:「你有事?趕緊去吧!記得明天來啊!對了,你方才不是問斷魂谷嗎?往這邊可走錯路啦,這兒叫做迷魂谷才是真的……」她苦笑一下,望望那老叟。

  老叟也喟嘆一聲,道:「大小姐你也這樣說,那就沒錯了。小的早就認定袁相公不會回心轉意,可是你在這兒,一待就兒十年,不是這山谷能夠迷魂,還有什麼……好,好,小的不多嘴啦!」老叟緩緩擺手,先發制人地向她道:「小的再活上一百歲,也不會懂得大小姐你是個怎樣的想法。」

  鍾荃聽了他們沒頭沒腦的對話,一點兒也想不懂,只知那位白髮朱顏的大小姐,和這個喚做小毛的老人,在這裏已住了幾十年,大概她甚且不出石屋。同時又知道其中關係著一個姓袁的人。

  那老叟道:「小相公你打那邊一直走,逢林穿林,逢崗越崗,不要拐彎,走數里之遠便是斷魂谷了!那位矮谷主的人倒是很溫和的,常常派人送東西給我們……」

  大小姐道:「咦?你去過他們那兒麼?我總未聽你提起過。」

  老叟連忙道:「小的並沒有去過,是那位矮谷主幾十年前來過一趟,那時候大小姐你正是最心煩的時候,所以小的不敢提起。那矮谷主當時問了大略情形,便悄悄走了。從此之後,他未曾再來過,但不時會命人送些糧食布疋等日用之物,放在小的屋門外,也未見過送東西的人的樣子。這路徑還是幾十年前,矮谷主告訴小的,他吩咐小的如果有什麼急事,可以這樣走到他那邊,告訴他一聲。唉,大小姐啊,小的本來不會田裏之事。袁相公買下那邊的幾塊田地,小的起初真弄不起來,若不是那矮谷主幫忙,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近幾年來,小的身體不大舒服,便沒有再到田裏去,全靠那矮谷主十日一次送來日用各物,倒是風雨不改,從來無誤。」

  大小姐愣一下,長長嗟嘆一聲,那神情是想責備老叟而又忍住的樣子。瞬息間,又淒然嘆口氣,放下棗紅色的窗簾。

  鍾荃不知怎的,但覺心中起了悶悶不樂那種情緒,同時又對谷主土行孫賀固生出一種異樣感想。最低限度,他已修改了關於他的印象。他發覺即使是那樣子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也自有其可愛的人性一面。充滿了人情味,這是多麼高貴的一種情操啊!施恩不圖報,甚而連送東西的人也不露面,極力沖淡這種關係──一種令人耿耿不安的關係。

  他道:「明天我一定給你送些動物來,老人家你去休息吧!那位賀谷主,我不會難為他的。」

  他閉住嘴,急急朝那老人指點過的方向走去。是什麼在壓住他的心靈,他自個兒也不知道。

  穿過一片林子,他的腳程便放快了,一掠數丈,星拋丸擲的飛馳而去。

  掠上一座山崗,眼前一暗,但見前面是個寬敞的山谷,谷中建著幾十棟房屋,全部是用石砌的牆壁,灰色的屋頂,甚是高大宏闊。那些屋子全部毗連在一起,屋外還有好些空地,而正當谷口的一面,更有一片草地,碧油油的顏色,十分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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