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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鍾荃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歇了一刻,道:「伯母說曾受內傷,不知是遭誰毒手?」話一出口,猛又覺得這一問直是失言,登時臉紅起來,岔開道:「天山彭老道長答應過幾時再來的?」

  方母道:「彭道長應該在年頭時便再來,這是他親口答允的。可是,他終於沒有來,老身真不敢想像!」

  她忽然命方巨去打水燒茶,待得方巨被支使出去後,又繼續道:「不瞞相公說,老身近些日子來,早已發覺賤軀情形不妙,老身意思不但指遏止內傷的藥已用完,更糟的是那多年痼疾。」

  她輕輕嘆一口氣,但跟著又用平靜的聲音道:「近來但覺全身已麻痺不堪,就快連心臟也沒感覺,那時一定完了!老身衰朽之軀,原不足惜,只放心不過巨兒。他一向便是這麼憨憨渾渾,什麼也不懂,咳……」

  驀地方巨慌慌張張衝進屋來,把這裏兩人都嚇得一驚,但見他一語不發,在屋角找到桶子,又慌忙地出屋去了,敢情他去打水,卻忘了帶桶子。她又道:「老身原來姓紀,先父便是關洛武師紀騰,和彭道長最是交好。他老人家歿世多年,相公怕不會知道……」

  「小侄知道!」鍾荃忙道:「紀老前輩的外號不是龍泉劍麼?敝師叔鐵手書生何浩曾經對小侄說過,紀老前輩乃是劍術大家……」其實當時何浩只對他說,龍泉劍紀騰的劍術,有些別出心裁之處,但並不曾十分推崇。

  方母「啊」一聲,訝道:「相公原來是鐵手書生何老前輩的師侄,當年先父還不敢和何老前輩比肩並排,說起來老身還得尊相公一聲前輩哩!請相公以後千萬別像方才那樣稱呼才好。」

  鍾荃愣了一下,他倒是真不知道大惠禪師在江湖上,有這麼高的身份:「小侄既與令郎論交在先,還是這樣照舊為是。」

  方母像是不願多耗氣力,只搖搖頭,便繼續說:「細論起來,先父的『梅花劍法』,倒沒有什麼超凡出奇的地方,但他一柄龍泉寶劍,倒是希世重貴,能夠削鐵如泥,故此佔得不少便宜!後來先父做主,把老身許配與夫方致遠,他乃是老身的師兄。婚後的生活,本來過得很好……」

  她說到這裏,忽然把聲音拖長,眼睛裏閃出一絲夢幻似的光芒。

  「可是,後來他喝醉了酒,誤斃一人,於是在匆遽中決定遠走川滇,避開這場殺身官非。我們兩人到了川滇交界處的敘州,安頓下來。後來家計稍窘,他便變得非常愛喝酒,盡日價昏昏沉沉,稍有清醒之時,則結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江湖人,頓然間便有許多銀子收入。我屢屢勸他不來,實在沒有辦法。這時來往得最密的便是武林敗類『千日香』張大郎和雪山豺人,他們的樣子,瞧一眼便儘夠討厭噁心了,倒不知亡夫何以會和他們這般要好。甚至常時在我家中寢宿,特地為他們備了兩個房間。

  直到二十年前,那雪山豺人忽然來到,身負重傷,當下在我家調養,這一養便是兩年,看看也快痊癒了。就在一個月圓之夕,千日香張大郎來到我家,於是他們三人飲起酒來,約摸到半夜時分,我將一切安排好之後,正想歸房就寢,忽然千日香張大郎走來,手拿著兩杯酒,嘻皮笑臉地要我和他乾一杯。我一向最怕見到他這種油頭粉臉無賴的樣子,卻不過只好乾了。回到臥房,但覺天旋地轉,立刻失去知覺。

  到清醒之時,只見亡夫立在床頭,恨聲對我說,已經把禽獸不如的張大郎殺死了,這時我也覺渾身寸縷不存,四下還飄動著令人迷惘的香味,那正是張大郎馳名江湖的『千日迷香』。當下我羞憤交集,正想尋死,卻被亡夫苦苦攔住,還安慰我說:『這不是你的罪過,我決不會擺在心上。』後來我又知道,當亡夫發現我的情形時,那雪山豺人仍醉睡未醒,只有張大郎沒醉,神色間顯得不安,加上房中的香味,除了他還有誰,況且他事前還弄了那藥酒給我喝下,分明是存心行事。

  隔了不久,千日香張大郎的死訊,不知怎的傳出江湖。他弟弟九爪神猿張二郎尋上門來,指責亡夫不該擅下毒手。因為千日香張大郎雖以迷香馳名江湖,而且無惡不作,但有一樁,他卻從不採花,寧願費盡心機和銀子,去勾搭那些無恥婦人。憑這一點,他便非替兄長報仇不可。當下動起手來,亡夫武功雖然不弱,但怎敵那和雪山豺人齊名的九爪神猿張二郎?終於被他以『神猿鋼爪』的功夫,破胸裂心而死。雪山豺人躲在一隅,並不出頭。

  當時我本想拚出死命,也得為夫復仇,可是忽然覺得其中似有蹊蹺,便悄悄躲閃在地窖中,挨了四天,才溜出來,一徑逃到天山找彭道長。在路上時已發覺好像內臟移位,受到暗傷。而在天山上,又受到雪封山洞一旬之苦,雖然總算找到彭道長,可是除了內傷之外,又加上麻痺之症。彭道長耗費了無窮心力,合成兩瓶冰魄丹給了我,可以服用二十年,但在坐褥之時,體力支持不住,連耗了兩年的丹藥,才保住這條殘命。為恐那害我的人,仍然跟蹤加害,便逃到這兒來……」

  鍾荃怔了半晌,問道:「那千日香張大郎不是已經死了,還怕什麼?彭道長又哪兒去了?他不知道已消耗了兩年的丹藥?」

  方母鄭重地道:「老身這些年來,一直躺在床上尋思,覺得那天月圓晚上的事,決不是千日香張大郎所為。因為他既有預謀,在酒中下了迷藥,何以又會在房中留下他特有的香味?最笨的人也不會留下這種證據啊!何況以張大郎的聰明,也決不會自露形跡地使用那種藥酒,那樣即使沒有迷香味留在房中,也可以尋到破綻的,相公以為對麼?」

  鍾荃恍然地大點其頭,但眉頭依然鎖住,顯然其中仍有未解之處。

  「再說回來,張二郎的武功雖是與雪山豺人齊名,厲害無匹,但他哥哥張大郎卻平常得很,全憑張二郎的名頭,才在江湖上吃得開,故此憑他未必有使我負上這種明毒內傷的功力,這點也就夠人猜疑了!」

  「那麼……難道是雪山豺人……」他禁不住瞪大眼睛,駭異地追問。

  「彭道長也是這樣推測的。」她作了肯定的結論。

  「但是……那杯藥酒,卻是千日香張大郎給您喝的呀?」

  「這不是更可以證實了麼?」她道:「雪山豺人可以用巧言支使他邀我乾杯呀!」

  鍾荃「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眼光慢慢在她面上移動。她的頭髮已經完全雪白,面上的皮膚,也顯示衰颯不堪的皺紋,但那秀氣的輪廓,和此刻充滿夢幻光芒的眸子,可以想像得出她當年的樣子,以及這些年來心中所受的折磨。

  「她也許正在回憶著當年和丈夫的快樂日子吧?」他想道:「計算起來,她不過是四五十歲的人,但卻是如此的衰老暗淡,沒有半點生命的光采……」

  他不覺黯然了!對於愛莫能助的受苦難者,是特別容易令人同情和哀傷的!尤其她那雙充滿了夢幻的眸子,使她彷彿記起誰的眼睛!那是在痛苦已經麻木之後,追憶懷念起甜蜜的韶光時的眼色,像夢一般朦朧飄渺,永遠永遠不能真實地獲得!

  鐵手書生何浩英挺的臉容,像電光似地閃過心頭,他的眼睛……「我記得了!」他在心中對自己大聲喊起來,同一剎那間,他彷彿看見另外一張男性的面容,用那深邃而堅定的眼光,牢牢地瞧著什麼。「這不是你的罪過,我決不會擺在心上的……」那男的面影喃喃地說。

  於是在這瞬息之間,他像驀地懂得了許多許多。他以同情的眼光,瞧著榻上的老婦人,理解了她為何能夠堅忍地抵受心靈上的磨折,捱過了這漫長的歲月!

  「彭道長在巨兒八歲那年,」她虛弱的聲音打破了房中的沉寂:「來過最後一次。他老人家本想傳授巨兒武功,後來又覺得不大妥,於是只教他練天山派秘傳的混元功。之後,他說要親自去找雪山豺人,查個水落石出。並且說會在我丹藥用罄之前,再來此地。可是直到如今,還不見他老人家的面,恐怕又是老身不祥,連累了古道熱腸的老人家了!」

  鍾荃奮然站起來,肅穆地道:「小侄遲些日子,要南下江西,只要那雪山豺人未死,小侄總要替伯母找到他,查明彭老道長的下落,並且要為伯母報卻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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