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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奚午南不敢違拗,只好拉開洞蓋。牢中之人想是聽到響聲,登時破口大罵,言語十分污穢粗鄙。連呂權和奚午南都覺得受不了。

  秦霜波運功護住面門,湊近一瞧,但見一個男人赤身露體,仰臥床上。床上本有被褥等物,但已丟在牆角的地上。這人的年紀可瞧不清楚,因為他滿頰于思,長髮披垂,已掩蓋住他的面孔。不過鬚髮都烏黑發亮,可知此人最多只是四五十歲左右。他的身軀略嫌瘦削,露出一根根的肋骨,臂膀以及大腿都顯得疲弱,膚色甚白。

  她靜靜地注視了好一會,轉頭向呂權問道:「他是誰?」

  呂權道:「不知姑娘相信不相信,在下當真不曉得此人的姓名來歷。」

  秦霜波也不說信不信,又問道:「那麼他已囚禁了許久啦!大約有多久呢?」

  呂權道:「敝莊雖是三年前啟用,但其實修建了十年左右。假使此人在敝莊修建好之後,即行囚禁於此,那也就不過是十年左右。」

  秦霜波淡淡一笑,目光轉到奚午南面上,向他道:「你聽見了沒有?他說只不過是十年左右,好像十年時光還是很短,並不算是殘酷可怕之事一般。」說時,搖搖頭表示心中的不滿。

  奚午南當然不敢做聲,他可瞧出對方眼光之中,充滿了悲憫之意。那是一種真情的流露。而最重要的是她這種真情極是崇高偉大,令人頓時感到在她面前變得十分微小。

  她接著又道:「試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呢?尤其是智識已開,又未衰老。在這當中的一段只有三二十年光景,卻已去了十年,想想看,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我要問你們一句,你們憑什麼把別人關在這兒,把他最寶貴的東西奪走?誰賦予你們這種權力呢?」

  呂權覺得很奇怪,因為秦霜波這種問話太幼稚了,以獨尊山莊今日的聲勢威權,已達到生殺予奪的地步。這種權力的來源,還要問麼?殊不知她這種幼稚的質問,卻使奚午南第一次在心中引起滔天的波瀾。當然他也是一直不曾懷疑及此,甚至極為膺服武力便是強權,強權便是公理這個定義。但他在秦霜波那種崇高的悲憫情緒感染之下,第一次覺察出這種公式定義是極大的謬誤,每個人都像本莊至高無上的那個人一樣,具有種種慾望,亦天生有這種權利,為什麼本莊就可以任意剝奪別人的權利?這真是太不公平之事。

  他忽然聯想到每個人的聰明才智誠然不同,但正由於不同,貢獻出來的力量就不一樣,因而分出等級地位,換言之,貢獻力量大的人報酬也較多,反之則較少。這就公平合理了。由此推論,人群中有一個貢獻最多的,得到全群愛戴,獲得了權力,這才是真正的權力。

  秦霜波再湊近洞口,問道:「尊駕是誰?」

  他們在外面說話之時,那人已經聽見。他想不到竟是女性,這刻已穿回衣服,卻僅只是一件灰布長衫,襯上蓬髮亂鬚,顯出一副窮愁潦倒的樣子。他冷淡地道:「你是誰,別多管閒事。」

  秦霜波道:「我姓秦名霜波,是普陀山聽潮閣的弟子。嚴無畏前輩不在此地,這位呂總管很客氣,竟肯讓我到此瞧瞧。」

  那人仍然淡淡地道:「你已瞧過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秦霜波道:「不然,我既然進得此地了,定要盡我之所能,釋放關在此地之人。你貴姓大名?」

  那人一直背著她,坐在床上,聽了秦霜波的話,沉默不言,過了好一陣,才緩緩道:「你的議論很奇怪,在這世上,武功高強,智計過人的話,自然就可以隨便奪取別人的一切了,我雖是被關了十五年之久,卻從不敢怨恨別人。我姓文名達,二十年前,曾赴貴山,拜晤過李閣主,只不知目下還是不是李閣主主持貴山?」

  秦霜波道:「她老人家即是家師,即今尚在主理閣務。文前輩敢情就是昔年以廬山狂士名號行走江湖的麼?」

  文達苦笑一聲,道:「不錯,那便是區區的匪號,姑娘不可稱我為前輩,因為昔年我蒙令師李閣主延見,榮寵實甚,其時我是以後輩之禮求見的。」

  他接著嘆息一聲,道:「我即使讓姑娘救出此間,也沒有什麼作為了。」

  呂權大聲說道:「在下一向都不知道竟是文老師在此地,假如文老師不離此地的話,兄弟呂權有兩個做法,以報答文老師,第一點是兄弟即日改善此地情形,務使文老師不覺委屈。第二點是兄弟儘可能於最短期間,求見老莊主,求他釋放文老師。」

  此人當真老練無比,霎時已把得失利害考慮清楚,提出這兩點建議。這樣假如文達接受了,他起碼少去一個罪責。

  文達放聲大笑,聲音果然有點狂士意味。呂權捏一把汗,等他回答,但在他感覺中,已隱隱覺察出文達不會接受自己的建議。文達笑完之後,道:「好吧,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嚴無畏手下的人話。」

  呂權心頭一寬,方要開口,只聽文達又道:「但區區卻願意聽從秦姑娘之意,她認為如何才妥,我便如何做。」

  他轉過身子,走近牢門。眼中射出堅決的光芒,一望而知他並非故意卸責,而是實心實意等待秦霜波決定。當世之間,恐怕很少人能夠瞭解他的用意。

  秦霜波竟然瞭若指掌,緩緩道:「呂總管,請你打開牢門。」

  呂權毫不遲疑,摸出一根鑰匙,丟給奚午南。在這一件事上,秦霜波可就瞧出這個呂權乃是極有決斷的雄才傑出之士。

  奚午南打開牢門,廬山狂士文達搖搖擺擺的走出來,先向秦霜波一揖,道:「大恩大德,不是一聲道謝可了,恕我不作俗套了。」

  秦霜波含笑道:「文先生這樣說法,已經俗了。在這個紛擾變幻的人生之中,一切前緣,皆由天定,譬如落絮飛花,有的墮於溝渠,有的落在茵席,誰也無法自主,謝我何為?」

  文達尋思了一下,道:「姑娘真是千古罕有的巾幗奇人,胸懷曠達無比。這樣說來,適才區區裸體失禮之罪,姑娘也不記掛在心中了。」

  秦霜波微微而笑,道:「你的身體與宇宙自然現象何異,我心版之上,全無痕跡留下,先生不必介意。」

  他們問答至此,連呂權和奚午南都為之動容變色。但覺秦霜波的修養已經超凡入聖,斷然不可以視為一個女子,而是一股超人的力量。無怪以七殺杖嚴無畏那等矯然自負的人,也下手令嚴禁所屬與她為敵。

  廬山狂士文達躬身道:「姑娘學究天人,業已通達天地之至道。區區面壁了十五年,猶然望塵莫及,佩服,佩服。區區這就拜別姑娘,前往翠華城訪晤羅城主,然後就找個地方好好的隱修。」

  秦霜波道:「文先生過當之譽,實是愧不敢當。至於翠華城早在三年前被毀,羅城主敗於嚴無畏前輩杖下,生死不明。嚴前輩自那一役之後,便創立獨尊山莊,手下以雙修教、玄武幫、白冥教、武勝堂、竹山寨這五大幫派為主力,現下威震天下,唯他獨尊。」

  文達為之一愣,忖道:「原來她要我出去之故,並非嫌我修養之功太淺,讓我托庇翠華城的勢力而隱修。卻是指出一條荊棘重重的險阻道路,讓我獨闖,但我設若闖得過這個險關,難道就能精進成功麼?」

  秦霜波又道:「文先生先請吧,天地廣闊無垠,不僅只翠華城方是留人之處。」

  文達拱手道:「多謝姑娘的指示,區區就此告辭。」

  他向來路望去,呂權道:「文兄即管循路出去,保無別人阻撓。」

  文達聞言放步走去,很快就轉彎隱沒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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