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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他回到居處,筋疲力盡地大睡,到下午才醒轉,傍晚之際,他又到了那塊煉功石上。

  這一夜雖是中秋過後,但月亮仍與昨夜一般的圓,因此,他初時站在崖邊遠眺海天之際,滿腔孤憤沉哀,又使他心情紊亂波蕩,以至於慟哭失聲。

  在這孤獨靜寂的夜晚,可使得他不禁記起了在翠華城的歲月。他的父親、家人、朋友,現在都沒有了,以往的安逸尊榮,俱成逝水泡影,他須得孤軍奮鬥,再沒有父親攜掖照顧。這身世之感,令他淒涼萬狀,淚如雨下。

  其後他決定先煉一回內功,再練刀法。於是,他拭乾眼淚,到石墩上打坐。

  「君臨天下」四個字又赫然入眼,他不禁自言自語道:「難道那七招便可以使我當真君臨天下麼?那時候豈不是變成了武林傳說的『刀君』了麼?但這可不能胡亂相信,人家聽潮閣有『劍后書』,尚且多少百年以來未出過劍后,刀君之事,也不過是傳說而已,怎會落在我身上?」

  他掩飾地「嘿嘿」乾笑數聲,可是卻禁止不住自己往這件事上想,他又自語道:「假使我的刀法果然煉到君臨天下的地步,當然可以稱為『刀君』,不過,以爹爹的功力造詣,尚且談聽潮閣而色變,十分佩服她們,認為無法抗衡,我焉能仗那七招就可以與聽潮閣相提並論?唉!別胡思亂想啦,還是煉刀吧!」

  羅廷玉勉力收拾起心猿意馬,取刀起身,著意演練。

  他家傳的血戰刀法,本已熟得不能再熟,較之名震天下的羅希羽,只不過是功力火候未及而已。但增加了這七招之後,初時但覺有左右逢源之樂,可是越練越難,終至於頭緒萬端,變化繁瑣無比,簡直弄不清楚了。

  這以後一連串日子中,他的興趣完全集中在刀法上,他分明記得那個中秋節的晚上,他無意中把這七招夾在血戰刀法之內,平添了無限威力,由於這個極深的印象,使他再也不肯放棄這七招,鍥而不捨地日夕苦煉。

  不知不覺已過了四個月左右,他的心境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中。因為這四個多月的勤修苦煉,不但沒有把這七招刀法安排妥當,反而使他原本的刀法造詣,減弱了許多倍,竟比不上最初到這「千藥島」之時。

  這個低潮乃是逐漸形成,雖然他已發覺了不少時候,卻仍然拚命激勵起自己的勇氣和毅力。

  直到這一晚,他煉到月掛中天,突然間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七招刀法果然是絕世之學,但若是沒有參透的天資,那就越練越糟,直到完全不會使刀為止。他一旦確信了這個道理,頓時心灰氣沮,坐在巨岩上,向天垂淚。

  這個打擊對他實在太大了,使他再也擔負不住父死城毀的悲哀,整個人都頹軟無力,他的精神亦面臨崩潰的邊緣。

  他想到一個解脫的辦法,那就是躍落峭壁,死在底下森巉的礁石上,唯有這一途,可以逃避命運加諸他身上的不幸。

  海風明月依舊,可是人事卻大有更改,沉沒在人海中的人們,很少能想到江山如故這一點,假如他們都感到宇宙的永恆,定會對世事的變化看得淡些。

  羅廷玉思前想後,老父的容顏,翠華城的風光人物,歷歷如在眼前,目下只賸他孤獨地擔承這許多悲涼愴痛,他實在擔承不起。

  他走到峭壁邊緣,但覺兩耳風生,放眼則是海天茫茫,他心中一個聲音說道:「你已是如此的孤獨,又連武功都減弱了,何如一了百了,且作逃避之計?」

  但另一個聲音接著道:「羅廷玉啊!羅廷玉!你身上的責任何等重大?不但要重建祖先基業,還須接續羅家香煙。」

  這些話使他悚然心驚,喃喃道:「是啊!我爹爹只有我這一個獨生兒子,焉能將羅家一線血脈,自我而斬?」

  他忽然變得十分頑強,早先的消沉和逃避之心,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掉轉身,找尋長刀,決意再下苦功死練,誓必參研出這七招曠代絕學。

  但他那口長刀卻不見蹤跡,用心一想,自個兒點點頭,說道:「對了,剛才我心灰意冷,五指一鬆,那口長刀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但且不管它,我練我的,沒有刀在手也是一樣。」

  他說練就練,出手演出招式,這時他已下了決心,一如背水為陣,置之死地。心中空空蕩蕩,別無牽纏。

  練了一趟,猛地發覺大有轉機,連忙收攝心神,繼續苦煉。要知他本是資質高絕一時的人,而且又平生煉刀,對正了這條路子,如若連他也參悟不透,過不了這個難關,則天下再無一人可以過得。

  他事實上也正是到達大進步前的最低潮,但凡任何技藝,若求進步,必是成波浪形發展。每進步一次,必定又停滯若干時間,進步幅度越大,這一段低潮就更長久和低落,這原是自然的法則。

  羅廷玉所要攀登的是天下最高的峰巔,因此,他的低潮特別難熬,意志略有不堅,難免喪生之禍。這道理雖是很顯淺,可是身在局中之人,卻永難發覺。

  現在羅廷玉正向壯觀磅礴的浪尖峰頂躍登,速度比落下之時可快得多了。他發揮出生命中的潛力,冥索潛參,不知不覺已到了天亮之際。

  他停歇下來休息,打坐了好一會。起身走近那幅凹陷的方格前,仰頭細瞧,霎時間,又參悟出不少道理。然後,他回轉身,正想離開,忽然間發現他的長刀就掉在那方「君臨天下」的石碑之後。

  那道夾縫很窄,他伸手入縫拾刀之時,突然停止了拾刀的動作,用手指頭向石碑背面摸索。

  碑背敢情鐫刻得有不少字跡,每一個大如鴿卵。初時他摸了許久還不知道是什麼字,其後靈機一動,心中把那些字倒轉過來,頓時辨識得出是什麼字。原來碑背麻麻密密的字跡,都是由下而上排列,字形的方向亦呈頭下腳上,恰與常見的相反,羅廷玉當初老是以為那些字是正常寫法,所以一個也猜不出。

  現在摸起來雖是遠不如目閱方便迅快,卻也通通認得出,從頭到尾「手讀」了一遍,不由得精神大振,忖道:「原來這一方石碑大有奧妙,除了指出那七招的妙用之外,還有一段內功口訣,可以使功力大見精進。這樣說來,我已參悟出刀法要領,現下又得到內功精髓,得以內外兼修,成功指日可待了。」

  他起身仰天長嘯一聲,胸懷間第一次充滿了豪氣壯志,也發洩出不少悲鬱。

  ***

  回到谷中,秦、張、賈等三雄以及手下二十一名弟兄都不見影蹤,羅廷玉曉得他們各有職司,有些放牧,有些耕種,又有些瞭望防守。

  他自從踏入這谷中,至今已達一年零四個月之久,可是一共說不到二十句話。平日總是蹩住一肚子的悲憤愁鬱,連瞧他們一眼也覺得多餘。然而今日他卻十分希望有個人可以跟他說話,他將把這個使人無比興奮的消息,與大家共享,好使他們鼓舞奮發。

  但四下杳無人跡,他踏入當中那座最寬敞的石樓中,先在廳子裏小坐一下,接著打算回到廳側那個小房間寢息。

  這座石樓一共有六七個寬大的臥室,但他卻揀了這一個,為的是表示臥薪嘗膽,決不苟且偷安,所以捨棄了寬大房間不用。

  經過樓梯之時,忽然心動,拾級而上。這是他第二次踏上這道樓梯,第一次是初到之日,其後全心練武,又因祖父及嚴父曾經居住過的房間均在樓上,他怕見到遺有手澤的舊物而傷情,是以從未再次上去。

  樓梯盡頭便是一座大廳,堅厚結實的地板,甚是光滑,雖然已歷時百載,還沒有朽壞之象。大廳內所有傢俱,均是本谷出產的一種木料製造,紋理細密堅硬,木質極佳,竟不下於世間貴重的紫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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