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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齊茵道:「我可不稀罕江湖上的虛譽,我們快走吧,趁這廝走開,我們可以安安靜靜的趕一程。薛陵曉得機會已到,若要分手,唯有這刻,但他此生唯獨鍾情這個女子,心中又甚是不捨,頓時體驗到迴腸蕩氣的滋味。」他難過得長嘆一聲,真心真意地說道:「唉,我真捨不得與你分離。」

  齊茵一躍上車,驚道:「你說什麼?」

  他複述了一遍,齊茵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沒聽錯,她瞪大美麗的眼睛,又道:「為什麼我們要分離?」

  薛陵道:「我們當務之急便是找尋齊老伯,但是那兩個地方相距數千里之遙,我相信我們還未到達任何一處之時,江湖上已傳遍了你我的消息,這自然是金明池惡意散佈的,無疑還有許多中傷你我名譽的謠言。」

  齊茵怒道:「我不怕他任何謠言。」

  薛陵道:「我的名譽不太好,他的謠言定能使天下相信,倘若傳入齊老伯耳中,他老人家在未明真相之前,非氣個半死不可。」

  齊茵道:「怕什麼?反正遲早都會解釋得清楚。」

  薛陵道:「但金明池這一宣揚之後,人人皆知你出現於江湖,此時那一干爭奪金浮圖之鑰的高手還不群起跟蹤你麼?試問那時候你還找不找齊老伯?這些高手們縱然都打不過你,但你不是金明池那一類的人可以隨便大加殺戮,而這些高手們暗中窺伺,總有一天會有可乘之機危及齊老伯。」

  他這一分析,實是合情合理,齊茵眉頭大皺,不知如何是好?

  薛陵道:「我已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咱們三個人分作三路,你乘車步行,最好喬扮男裝,疾赴襄陽。我另取一路直奔濟南。齊義大叔駕車返回杭州甚至南下。他儘量設法掩蔽行蹤,希望分散江湖群雄的注意力,我們則希望在謠言傳播到天下各地以前找到齊老伯。」

  齊茵沉吟忖想了許多,才道:「我們分手以後如何再見面法?」

  薛陵道:「開封府在兩地之間,應是會合傳遞消息的最佳地點,我們現在便可約定如何聯絡法,總之,從現在起算,到第一百天我們在開封府的龍亭見面,如若因故不能露面,就在龍亭左方第一棵樹的根下以瓦片刻字傳遞訊息。」

  齊茵笑道:「你真行,這等法子我萬萬無法在片刻間就想得出來?噫!你不是早就想好的吧?」

  薛陵苦笑著搖頭,心想我雖是早就決定跟你分開,免得將來無法自拔而深陷情網之內,可是還沒有工夫想到這等聯絡之法。

  馬車放快速度向金陵駛去,他們必須過了金陵才是分手之處,剛達金陵之時,已是萬家燈火之時了。

  車廂內的青年男女默然靜坐,清脆的蹄聲敲擊在他們心坎上,每一響都表示時間流逝以及空間縮短,他們越發接近分離的時間。

  齊茵忽然幽幽嘆一口氣,道:「我知道是自尋煩惱,沒由來的老是記罣你,假如我沒有碰見你,或是我不帶你去見師父,我們便只像是天上的浮雲,水中的浮萍一般,各自毫不相干,那樣子也許更好些。」

  薛陵訝道:「你為何這樣說?」

  齊茵苦笑道:「你不必瞞我,你明明想離開我,不讓我有機會接近你,免得我將來更離不開你,對不對?」

  薛陵沒法開口,只好苦笑一下。齊茵又道:「我也恨自己不能矜持,顯得有點下賤,不是麼?那有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老是痴纏著男人的?唉!但願我能忘記你。」

  薛陵轉眼望向車外,但見燈火滿街,甚是熙攘熱鬧,然而他卻感到有如置身於荒涼的沙漠之中,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發覺自己很難逃得出這片人間沙漠,他在心中連連長嘆,想道:「我這一生何其慘澹?父母、事業、愛情都離我而去,我自家也不知道活下去為的是什麼?」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深沉的悲哀,不由得鼻子一酸,熱淚盈眸,然而他又不敢讓齊茵瞧見,只好一味向窗外瞧去。

  齊茵摟住他的臂膀,薛陵感覺出她柔軟的胸脯,但最動人的還是她的一片柔情。他記得自己最潦倒可憐之時,全靠她的支持,改變了命運,因此他忽然懷疑自己現下這樣做究竟對是不對?是否會恩將仇報,抑或是真的對她好?

  只聽齊茵哀怨地道:「阿陵,你本是世家子弟,文武全才,我們分手在即,我要你念一首詩或詞給我聽聽,聊當贈別之言。」

  薛陵心知她是很含蓄地要自己表示對她的心意,不禁大感為難,沉吟片刻,終於忍不住唸道:「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他唸到此處,但覺纏綿悱惻,迴腸蕩氣之極。

  他自知此去決意遠走高飛,不再與齊茵相見,然而又曉得自己決計不能忘情於她,此生此世,唯剩相思而已。正如吐絲的春蠶,至死方能罷休。

  這刻驀地記起宋人有兩句贈別詩云:「追攀更覺相逢晚,談笑難忘欲別前。」他黯然想道:「我和她真是相逢恨晚,無由成就好事,由昨日開始至今,我們雖在談笑,但幾曾忘得了離別?」

  這正是「空花根蒂難尋摘,夢境煙塵費掃除」。終是一場空幻,白費了工夫,人世中幾多悲歡離合,但不管是多麼的動人,都終必隨風而逝,了無痕跡。話雖如此,但局中之人誰能超然自拔?

  馬車忽然停下來,薛陵定神一望,原來馬車已駛出北門,若是依照預定計劃,他們應該趁這昏暮之時在此處悄然下車,各自上路。

  齊茵還偎貼著薛陵,嬌軀微微的顫動,使得薛陵不忍出聲驚動,事實上他自家正滿眶熱淚,也不能讓她瞧見,兩人默默偎坐,外面的齊義悄無聲息,沒有出聲催促,這個精練的老家人雖是不曾眼看,卻已曉得他們之間的情傷魂斷,心中大為感動,因此這刻若是他們改變了主意不再分道而行,他也不會反對。

  晚風中傳來一縷歌聲,靜寂中聽得分明,那歌詞是:「楓鶴堆嵐靄,陽台枕水湄,風清月冷好花時,惆悵阻佳期,別夢遊蝴蝶,離歌怨竹枝,悠悠往事不勝悲,春恨入雙眉。」歌聲略略一頓,便又再起,唱的是:「芍藥虛投贈,丁香漫結怨,風棲鸞去兩悠悠,新恨怯逢秋,山色驚心碧,江聲入夢流,何時絃管簇歸舟,蘭棹泊沙頭。」

  馬車內二個人都被這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歌聲感動,痴痴地側耳而聽,隔了片刻,齊茵才道:「這兩首詞想必是宋人之作了,你可知道是誰作的?」

  薛陵道:「好像不是宋詞而是元代趙松雪所作,調寄巫山一段情。」他的聲音有點澀啞,齊茵已發覺了。

  晚風中歌聲又起,但已漸漸去遠,聽不真切,齊茵道:「阿陵,咱們且到江邊走走。」

  兩人躍下馬車,背上各繫包袱,齊茵已換過男裝,攜手向前走去,不一會已到了江邊,但見江上燈光無數,檣櫓之聲不絕於耳。

  歌聲忽又真切,他們凝神聆聽,只聽那歌詞是:「江水漾西風,江花脫晚紅,離情被橫笛,吹過亂山東。」唱得淒惋哀怨,極是動人。

  齊茵真想大哭一場,但心知若是放懷一慟,可能誤了大事,當下強自忍耐,推一推薛陵,道:「那邊渡船快要離岸,你快快去吧!一路上千萬珍重,以期後會。」

  薛陵不由自主的向前奔去了,奔出七八步,突然停住,還未回頭,只聽齊茵笑道:「快走啊,再遲就趕不上那艘渡船了。」她雖是笑著催他,但大有淒涼之意。

  渡船傳來吆喝之聲,薛陵不暇多想,放步奔去,霎時已奔上了渡船,回頭望去,只見一條人影站在垂柳旁邊,夜色中雖是瞧不清她面上的表情,但卻顯得特別孤獨淒涼。

  江水嗚咽,垂柳飄拂,晚風中還隱約聽到那一縷幽怨的歌聲。薛陵鼻子一酸,熱淚盈眸,默默想道:「永別了,阿茵,我們今生今世,恐怕再難重逢了!」

  岸上垂柳邊的人影已瞧不見,但他仍然痴痴悵望。耳際還縈迴著她的叮囑,於是,他忍不住低聲悲唱道:「千尺流水,百里長江,煙波一片茫茫,離情別意,隨波流去,不知流到何方?」

  不但是離情別意不知隨波流到何方,連他自己也像是浮雲瓢萍一般,在茫茫人海不由自主飄流,三日之後,已踏入徐州地面,他每日總是在午間打尖後休息,直到傍晚時分才趕路,一直趕到翌日中午,路上只以乾糧充饑,每日只是中午時分吃上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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