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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他用火摺點燃殿上的長明燈,熒熒燈光之下,但見一個人躺在地上,上前一看,正是早先被江山精吸了血的鄉人,他設法想救醒他,以便問一問經過情形,但那農家少年一直昏迷不醒,由於這一件事,薛陵心中覺得好過一些,覺得自己弄死江山精之舉,實在是義不容辭的事。

  他在另一個院落的禪房內躺下,一面側耳傾聽鐘樓的聲響,這一夜真是漫長難渡,他在不時隨風傳來的咆哮聲中時醒時睡。

  這真是一段難以忘懷的恐怖經歷,但他自覺仍然有膽量可以支持承受,須知他很可能忽然驚醒之時,發覺江山精猙獰地站在床前,世間之人,無不怕死,但若是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這懼怕之心,定然減少許多。這就是說,人類都害怕不可知的事物,因此雖然是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薛陵,仍然感到驚恐怖懼,因為他不知道江山精會不會掙脫束縛和找到此處來報仇?

  天色微明之時,四下一片岑寂,薛陵經過一夜的緊張等待,這刻反而沉沉睡著。

  他在夢中陡然被一陣聲響驚醒,騰地跳下禪榻,揉揉雙眼,定一定神,側耳而聽,分辨出這陣聲響乃是從大殿那邊傳來。

  這時紅日滿窗,把長夜中使人不安的黑暗完全驅散。他悄悄走出禪房,向大殿走去,在殿外便停步聆聽,陣陣哀傷的哭聲傳入耳中,夾雜著幾個男人勸慰之聲。於是他稍稍放心地從門縫張望出去,但見十多名掮著鋤鏟的鄉人,圍住那個昏迷的農家少年,在少年身邊有個婦人掩面大哭。

  過了一陣,這些人通通走了,也把少年扛走,整座古寺又陷入寂靜之中。

  這些鄉人們都不敢到寺內各處查看,薛陵因此想道:「那江山精如若已死,我便得想個法,告訴鄉民們,否則他們還要驚恐許久,將來說不定會被奸人趁機利用他們畏懼的心理,而做出種種惡事。」

  當下悄悄轉身向鐘樓走去,心中十分緊張。到了鐘樓之下,側耳聆聽片刻,毫無聲息,於是壯起膽子,從木梯輕輕爬上去。

  他的頭剛剛伸上來,一聲慘哼傳入耳中,駭得他那顆心大跳特跳,暗想:「原來江山精還未死去。」

  但薛陵旋即瞧清楚江山精仍然倒吊在粗索上,兩條長臂乏力地垂下,滿樓板的鮮血,此刻業已凝固,呈現一種使人噁心的紫青色。他口中偶爾還發出呻吟之聲,薛陵踏上去,叫道:「江兄,江兄……」

  江山精似是沒有聽見,口中喃喃的發出一些聲音。薛陵仔細一瞧,他頸上大動脈的傷口,仍然有血滴出,不禁大感駭然,忖道:「他流了一整夜的血,至今未乾,若是用大水缸盛裝的話,最少也可以盛滿幾個大水缸。」

  他已聽明白對方口中不斷的聲音是要水喝,心下大為憫然,想道:「他縱是罪大惡極,也不該受此酷刑。不管他會不會把我弄死,我仍然要把他放下來。」

  此意一決,更不遲疑,縱上去抓住繩索,用匕首力割,眨眼間,「砰」的一聲大響,江山精已掉落在樓板上。

  薛陵很快就去提了一桶清水,用巨大的木瓢舀起,送到他嘴唇邊,由於江山精無法抬起巨大沉重的頭顱,所以薛陵只好托起他的頭,弄得一身皆是腥黏的血。

  江山精連喝了六七瓢,這才停止,巨睛緩緩睜開,瞧見了薛陵,他有氣無力地道:「是你把我殺死的?」

  薛陵難過地道:「不錯,江兄雖是有恩於我,然而為了千百無辜良善鄉民,在下不得不這麼做,還望江兄能夠見諒。」

  他準備忍受江山精的辱罵,可是江山精卻沒有這樣做,反而長嘆一聲,道:「我早該自行了斷,唉!試想活得這麼令人可怖,還有什麼意思?更別說殘害了許多良民性命。」

  薛陵肅然起敬,道:「江兄有這等仁義胸懷,在下真是失敬得很。」

  江山精咧一下大嘴,緩緩道:「我原本是武林豪俠之士,不幸被萬孽法師選中,以致後來身敗名裂,變為精怪之類,雖然命運如此,但也是我意志不堅之過。」

  薛陵大驚道:「江兄,你說什麼?難道你以前不是這等模樣的麼?」

  江山精閉目良久,薛陵幾乎以為他已經死了,這時卻發覺他睜開眼睛,援緩地說道:「我以前不但武功過得去,人也長得不俗,加上擅於詞令,所以在江湖上頗闖下一點名氣,也有不少紅粉垂青。但最後我仍然過不了『色慾』之關,淪落至此。」

  薛陵急急迫問道:「萬孽法師是誰?」

  江山精道:「他的外貌瀟灑正直,有如得道真仙,然而其實他是個萬惡之首,罪孽如山似海,古往今來,無人可及。」他的聲音漸漸興奮起來,又道:「我可不是身受其害才這樣極力詆毀他,事實上他真是萬惡之首,因為這世上的惡人,大半是由他製造出來,像我只不過是很普通平凡的例子,這萬孽法師若是把他製造的怪物統統放出世間,登時可以使天下大亂。不過,他透露出這天下間還有幾個人能夠制他死命,所以他不敢這樣做,只放出一些人面獸心的偽善之徒,這些惡人很難被人發覺,所以更無人得知他們乃是被萬孽法師製造出來的。」

  薛陵心中叫一聲「我的老天」,饒他素常胸懷大志,氣吞河岳,可是這等驚人的大秘密,卻聽得他暗暗膽寒。

  此時,江山精龐大的身軀縮小了許多,但薛陵一點也不曾注意到。

  江山精又道:「那萬孽法師常說人性本惡,一個人做善事,談仁義,都是違反本性之舉。而他只不過修煉種種神通,把人類與生俱來的惡性引導出來,使他從今以後不會違反本性行事!」

  薛陵萬萬想不到這裏面還有如許道理,不禁怔住。

  須知這世間不乏為非作歹之人,但這等人作下種種惡孽,卻很少有理論支持他的行為。這些為惡之人,絕大多數是自私成性,貪婪無度,所以變得十分殘酷無情,這些作惡之人,只不過是獨行其是,不會影響到別人的想法。然而這萬孽法師卻有理論支持他的邪惡,以此自然有不少邪惡之徒信奉他的理論,而變成以宗教的熱誠去為非作歹了。

  薛陵雖然沒有想得這麼多,可是他深心之中隱隱覺得這萬孽法師十分可怕,是個可以使天下善良之人得不到安寧的魔鬼。

  他不知不覺激起胸中豪俠之氣,心想:「若是能夠除去這個萬惡之首,那就等如做了無數的善事了。」當下問道:「萬孽法師武功很高強麼?」

  江山精道:「高強極了,最要命的是他全身所學沒有一宗不是十分詭奇惡毒的,以武功而言,他煉成許多種絕藝,都十分稀奇古怪,使敵人簡直無從防備,以他的點穴手法來說,人身有幾處不關重要的穴道,到了他手中,卻變成了死穴,不但無法救治,而且當場狂哭或是狂笑而死,使人感到十分可怖。」

  他喘息一下,又道:「他的絕學多著呢,精擅奇門遁甲陣圖變化,這門絕藝使他修成玄門的五遁隱身法,那就是說他憑藉陣法的奧妙,使別人瞧過去發生幻覺,瞧不見他的人,只見到樹木石頭或者是一堆火等等。我曾經研究過他這宗絕藝,由於我曉得他煉成一種特別強大的精神力量,所以我相信這一門五遁隱身法,還包含得有這等精神力量在內。」

  薛陵訝道:「江兄胸中所學也淵博得很,在下見識淺陋,真是望塵莫及。」

  江山精乏力地嘆息一聲,說道:「我本來飽讀聖賢詩書,平生作為都無愧於心,可是不幸落在那惡魔手中,終於過不了色慾大關,被他趁機使用藥物,把我變成了怪物,你大概也知道,每個人的本性中總是存留有獸性,他的藥物便是利用我的獸性,壓倒我學問修養之功,便變成這等茹毛飲血的妖怪。」

  薛陵一方面聽得毛髮聳豎,一方面暗自倒抽一口冷氣,忖道:「這位江兄懂得如此之多,還不免身敗名裂,我這讀書不成學劍又不成的人,如何能誅除那萬惡之首?」

  他突然間發覺江山精的身軀已縮小到像是常人一般大小,不禁驚訝的說出來。江山精泛起一絲微笑,此時,連他的面孔也恢復了人形,他道:「我深心之中的一點良知、靈光,終於戰勝了獸性,在這最後關頭總算恢復了人性,真是值得安慰之事。」

  他的話聲忽然變得十分微弱,以致後來他說些什麼話,薛陵都聽不清楚。

  薛陵想起一事,急忙大叫道:「江兄,江兄,那萬孽法師住在什麼地方?」

  江山精嘴巴張開,可是喉嚨間格格有聲,竟說不出話,薛陵急忙又問了一遍,江山精用力地吐出好些聲音,可是薛陵只聽明白他說什麼「陵」和什麼「古墓」等字。

  江山精瞑目長逝,身軀很快就僵硬了,薛陵把屍體搬落鐘樓之下,找個鋼鏟埋好屍體,然後洗乾淨身上血跡,這時已是午後時分,他奔到那座村寨之內,找到那位老婆婆,她的孫子們和孫媳婦都認得他,因此薛陵告訴他們說妖怪已除之事,他們也有幾分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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