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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那冰魂秀士歐劍川自與天府神偷應先青分手之後,便急撲長安。

  一路上想來想去,覺得這紅船主人端木公子真不好找,就算找到,他手下那四人不比等閒,自己大有獨力難支之苦。可是楊小璇落在他們手中,真真是件危險不過的事。想到這裏便禁不住心急如焚,坐臥不寧。要知楊小璇一個清白女兒,落在這種人的手中,別說貞節難保,縱然那端木公子沒有侵犯於她,但傳出江湖有誰肯相信?楊小璇那時不死也不成!

  這一點最是令他心神不寧,煩躁之極。這時他面上已用易容丸掩住本來面目,不但面黃如蠟,而且身短手長,看起來猥瑣之極,路人誰也不注意他。

  趕了一夜路,天明時已過了新豐,又走到中午時分,前面不遠處已是丹徒。他並沒有任何線索追蹤那紅船主人,但以他想來,那紅船速度極快,而且擅破江浪,這一次也許會向東海逃遁。在那茫茫大海之中,誰也無法追上他們。假如真是這樣的話,那就一切都完了。所以他不向金陵那邊追去,同時因紅船主人以前曾在漢口生事,這一回多半不會向那邊去。

  他為了要爭取每一秒鐘的時間,因此雖然又疲乏又飢餓,卻仍然向丹徒走去。

  身後蹄聲大作,他沒有回頭張望。這時一個挑著兩個空筐的鄉人橫過他前頭,忽然停步向別人打個招呼,以致一個竹筐把歐劍川碰了一下。

  歐劍川平日汪汪大度,決不計較,但此刻心情極壞,加上飢餓疲乏,火氣特猛。當下一手把竹筐推開,口中怒罵一聲「死瞎子」。

  那鄉人被他這一推,身形打個旋,踉蹌數步,總算不曾倒在塵埃。他忙忙分辯道:「我不是故意的。」

  歐劍川怒道:「我卻是故意的,你想怎樣?」

  那鄉人見他兇惡,不敢坐聲,趔趄走開。後面蹄聲忽響,敢情四騎早已停在歐劍川身後。

  這蹄聲一起,四匹駿馬揚起一股塵頭,擦過歐劍川徑向丹徒馳去。但馬上四人全都扭轉頭來瞧這個兇惡的人。

  歐劍川眼光一掃,已瞧出這四人乃是武林人物,但面目陌生,裝束衣著也不似是江南人物。他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洩,當下也怒沖沖地向他們瞪眼睛。只聽其中一個年紀輕輕的冷笑一聲,道:「這廝好橫!」

  旁邊一個年約中旬的人道:「別理會他,我們自己的事要緊。」這兩人的語聲一忽兒便去遠,而且在蹄聲紛沓中,若不是歐劍川,根本聽不到。

  歐劍川從他們的口音中,聽出乃是南方人,大概是嶺南來的,心中一動,暗想這四人不知是不是嶺南何家的人,若然是他們,而又下馬向自己生事,那就太好了。不但可以打一場架出出氣,而且還可以約在明年到黃山再打一場,順便解決對狄夢松許下的諾言。

  但那四騎眨眼間已馳得老遠,他跟著那股煙塵,不久便走到丹徒市街之內。此地當長江運河交會之點,淮河一帶商賈貨物,均集中於此,是以人煙稠密,甚是繁榮。

  他停也不停,一直走到江邊,放目一瞥,但見江中帆檣如鯽,舟楫往來不可勝數。碼頭極多,貨物上下裝卸,人聲一片。

  這時誰都沒有注意他,時在初冬,江邊風大,寒意襲人。碼頭上的腳伕們赤著膊,扛抬貨物,幹得十分起勁,否則便會覺得寒冷。除了腳伕以外,尚有不少商賈船伕和一些閒人。

  他隨意走上一個碼頭,忽然一聲吆喝起自身邊,側目一瞧,卻是個面目兇橫的大漢,叉著雙手,瞪視著他。兩人目光一接,那大漢便粗暴地道:「小子讓開,你沒有瞧見這裏正忙麼?」

  歐劍川火爆爆地反駁道:「我又不礙你們道路,你這副樣子要嚇誰?」

  那大漢乃是本地碼頭上的一霸,姓趙名深,一瞧這個黃面漢子竟敢頂撞,登時怒氣沖天,咬牙道:「小子你敢找事,今天趙爺非打斷你幾根瘦骨頭不可!」罵聲中用左掌一晃,右拳已向對方左肘擊去。

  歐劍川眼睛一瞇,左掌封住對方右拳,右手疾出,「啪」的一聲,打了趙深一個大嘴巴。

  趙深受了此辱,面子上如何掛得住?同時又知道如果不能打倒對方,今後便不能再在丹徒碼頭上混,這也就是說除了面子以外,還有一家數口的吃飯問題。於是破口大罵一聲,拳出如風,奮不顧身地猛撲對方。

  歐劍川一肚子火氣,正沒處出。這時但覺對方兇橫太甚,想來平日必是欺壓良善之輩,更不矜憐,退了兩三步之後,驀地冷笑一聲,一掌砸在對方肋上。趙深狂叫一聲,倒退飛開尋丈,雙腳落地時,又站不住,蹬蹬蹬連退六七步,一跤跌在江水裏。

  他們吵嚷之時,早已引起碼頭上和附近的人注意,這時見趙深跌落水中,便有人大叫「殺人哪,殺人哪!」又有人喝道:「不可放走兇手,快抓住他!」

  歐劍川心頭一震,這刻才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人打落水中,已犯了王法。此地不比在白水堡,不走何待?忙忙躍出碼頭,奔入市內。

  他走到一條僻靜的街道上,看見一間小館子,便鑽進去。隨便要了飯菜,邊吃邊想,漸漸後悔起來。心想自己以蓋世武功,與那個僅僅會幾手的人動手,已經大失身份。況且適才一掌,對方肋骨最少斷了四五根,掉下江中,不知有人救起沒有,還有自己本是少林高僧徒弟,江南武林名家之後,豈可以隨便出手傷人?

  總之越想越不對,悔恨交集,連飯也吃不下。陡然間又記起楊小璇遇難之事,心情更加紊亂,便命店伙取酒來,大碗大碗的喝,也不知喝了多少,但覺頭腦昏沉,胸悶欲嘔。想起楊小璇,忽地悲從中來,竟自放聲大哭。

  他這一生幾乎未曾哭過,如今盡情發洩出來,極其暢快,再也不肯收聲。

  醉漢哭鬧,原是常事,但這人說醉不醉,身形穩如泰山,哭聲又宏亮,簡直把附近幾條街的人都驚動了。不久以後,飯館門外圍了一大堆人。

  一個店伙出去勸那些擠在門前觀看熱鬧的人散開,面上帶著苦笑,連連道:「得啦,得啦,大家回去吧,小店從來就請不到諸位……」可是圍觀的人死也不肯散去,而且越來越多。

  歐劍川自個兒哭得天昏地黯,他好不容易藉著酒力,把世俗一切顧忌拋開,盡情慟哭,正在暢快之時,如何肯收聲止哭。

  門外許多人都竊竊私語,大家一致認為這個酒漢聲音之大,從來未曾聽到過。而他醉態之斯文,也是第一。

  忽然有六七個人擠入館子內,店伙無法攔得住,其中四個擠在歐劍川身後,另外有一個站在他桌子前面,大聲道:「朋友,去打官司吧,你打死人淨哭也不管用!」

  所有看熱鬧的人聽了此言,登時升起一陣嗡嗡語聲。那人又大聲說了一遍,歐劍川仍不理他。

  那人拍拍歐劍川的肩頭,道:「本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可是朋友你得走一趟!來,你身邊有銀子吧?先付了酒帳再說。」

  他先抬頭向旁邊的人道:「兄弟不是公人,但這帳總要付的,煩大家做個見證。」說著,伸手入他囊中取錢。但驀地面色一變,抬目瞧一瞧旁邊和他同來的另外兩人。

  旁邊有人道:「老李,你怎麼啦?」

  姓李的漢子從他囊中取出一物,卻是兩面三角旗貼在一起,旁邊的兩人一見此物,都為之變色。

  李姓漢子立即把三角旗放回他囊中,大聲道:「咱們把這位朋友帶走,官司才有人打!」旁邊的兩人也伸出手來幫忙。哪知忽然有人喝道:「且慢,這障眼法想騙誰?」

  制止他們動手之人,正是和他們一齊擠入館子中的四人之一,他們都站在歐劍川身後,這話乃是一個中年人所說。

  姓李的漢子道:「我們和趙深都是朋友,你們是誰?可是公人?」

  那中年人冷冷不語,旁邊一個年青人卻粗聲道:「我們是誰你管不著,等公人來了,自會帶他走。」

  歐劍川此時哭聲漸止,用手扶頭,昏然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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