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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玉羅漢伏陀老和尚丟了手中長劍,連退五六步,捧著胸口直喘。

  景陽羽士嘆口氣,緩步走過去,道:「老禪師怎樣了?」

  玉羅漢伏陀老和尚長眉一軒,善目圓睜,有如兩個銅鈴般巨大。他沉聲道:「諸位道友怎可背信出手?」

  這一句責問得嚴重異常。景陽羽士淡淡一笑,道:「大師先調養一下,切勿動氣,貧道既然領頭出手,自必有個交待。」

  玉羅漢伏陀老和尚嘿嘿冷笑一聲,但態度隨即軟化下來,道:「斬草除根,雖然不錯,可是咱們這幾派還有何顏在武林立足?」

  天眼秀士狄夢松的碧睛已毀,奇痛攻心,加上一身氣功,均因景陽羽士的金槍刺中「魂門穴」而破掉,那震驚一代的「冰魄神爪」,已經成為昨日黃花,廣陵絕響。

  正在此時,鷹婆余曼和何三省已飛縱而到,鷹婆余曼手中還倒提著一隻白猿。

  她首先喜叫道:「啊呀,這魔君已誅,天下從此太平。這隻白猿是他所養,也可以摔死!」

  玉羅漢伏陀老和尚強自忍住傷勢,緩緩道:「余道友不可殘害生靈,但此猿已具初步氣功功夫。可將之破去,日後便不能為患。」

  鷹婆余曼運起「蘭花掌」功夫,輕輕拍在白猿背上,然後放它在地。

  白猿哀嘯一聲,撲到主人身邊,伸臂抱住主人大腿。

  何三省道:「這魔君尚未死哩,各位如不忍下手,老朽可以效此微勞。」

  景陽羽士道:「就煩何道友教他結束痛苦吧!」

  玉羅漢伏陀老和尚雖然覺得這樣不對,但又明知狄夢松一身氣功已破,此刻只餘下不到五成功夫,還有雙腿吃呂兌以獨門手法,透骨打穴,不出三旬以內,便自殘廢,而他的氣功也將於雙腿殘廢完全失去!與其教他忍受諸般痛苦,倒不如讓他早點歸天。

  何三省走到天眼秀士狄夢松身邊,運足真力在拳頭上,方自蓄勢欲發,驀地一陣哀急琴聲,極其清晰地傳入耳中。

  眾人均感一愣,何三省登時退開數步,心中一陣慚愧。

  天眼秀士狄夢松放開掩目雙手,矍然轉頭四望,他雙目中流出鮮血,把面孔都染紅了,樣子可怖之極。

  大家都像受驚而怔住,俱都木立不動。

  一陣清香微風送入眾人鼻中,然後一位仙妹麗人,挾著一面古琴,輕盈地出現在峰頂。走動時長裙曳地,環珮有聲,自有一種冉冉出塵的風致。

  大家都知道這位清麗無比的美人,便是冷雲仙子沈寒。在這位鄙棄世俗的仙女面前,大家都覺得異常慚愧,為了他們的不光明的手段……

  她仍然保持著冷冷的神色,及至看清楚天眼秀士狄夢松的樣子,臉上的肌肉為之痙攣了一下,身形倏起,落時已在狄夢松身邊。

  她伸出玉手,輕輕握住狄夢松儘是血跡的手掌,幽幽的嘆口氣。

  狄夢松也嘆息,道:「你何必來這裏,看見我的悲慘下場!」

  冷雲仙子沈寒慼然動容,道:「你真是百代罕見的英雄奇士,但我已經來遲了。」

  她轉面向眾人道:「諸位可以把他一條殘命,賜給賤妾麼?」

  狄夢松道:「只有你可以要我的性命!」

  玉羅漢伏陀老禪師歉然道:「沈仙子一生冷傲,今日居然動容,老衲蓮花峰之行,可能錯了。」

  景陽羽士接聲道:「大師之言,情味太重,但暫且不必理論此事。倒是冷雲仙子所命之事,貧道代表其餘四位道友說話,並無異議,就等大師裁決!」

  玉羅漢伏陀老禪師聞言微訝,只因景陽羽士乃是得道全真,德高望重,武林無不景仰。當下道:「老衲夫復何言,狄檀樾可還記得老衲見面時的話麼?檀樾存此一身,尚可上邀天諒。老衲卻不能久留,懺悔殺孽。」

  景陽羽士朗聲笑道:「老禪師不虞寂寞,貧道代表四位道友,願陪老禪師一程,也教冷雲仙子胸中之氣略消。」

  「什麼?」

  朱雀真人驚問道:「道兄之言,究是何意?」這時連冷雲仙子沈寒也舉目看著景陽羽士。

  景陽羽士從容道:「貧道等五人來時,曾蒙四位道友推愛,忝為領袖。最後我等違背老禪師之言,出手暗算狄夢松,這罪過貧道自須承擔,決借兵解以謝天下。朱雀道兄及呂何余三位道友,日後才有面目與武林同道相見。」

  玉羅漢伏陀大師誦聲佛號,突然跌坐地上,不住喘氣。狄夢松厲聲長笑道:「你們不須假惺惺作態,狄某只要今日死不了,總有一日,要你們在我眼前磕頭乞命!」

  冷雲仙子沈寒平生不喜這種殺伐淒厲的場面,雙手托住狄夢松脅下,猛喝一聲「起」字。但見兩條人影,一齊凌空而起,轉眼間已從峰頂處消失。

  朱雀真人鷹婆余曼何三省及神乞呂兌等人,一齊上前查看玉羅漢伏陀大師的傷勢。揭開前胸衣服,只見那副「軟鐵甲」完好無損。將鐵甲卸下,便見到胸口當中清晰地留下五點黑痕,形如梅花。

  玉羅漢伏陀老禪師提一口氣,陡然睜眼,微笑道:「老衲早知今日大劫臨頭,但惡人已除,總算不負一身所學。咦,景陽道兄呢?」

  大家都一陣黯然,沒有回答老和尚之言。玉羅漢伏陀老禪師又緩緩道:「若不是有這副鐵甲護身,老衲五臟早完全震碎。咳,中原絕學,畢竟不同凡響!這副鐵甲,請景陽道友取回,並向令師弟代致謝忱。」

  老和尚的聲音逐漸微弱,何三省從地上撿起那副軟鐵甲,回首要遞給景陽羽士,忽見那得道全真也盤膝跌坐在兩丈外的草地上,那支金槍橫放在面前,卻用雙手掩著胸口。

  何三省縱過去,道:「老道長不必為此事傷心,我等雖然不對,但尚可從長計議,也許另有解除心中苦惱的辦法。」原來何三省見老道人瞑目端坐,面上一片索然之色,便以為他為了暗算狄夢松和玉羅漢伏陀老禪師之死而難過。

  景陽羽士仍不作聲,連眼皮也不抬。那邊鷹婆余曼尖聲道:「老禪師圓寂了。」跟著便是朱雀真人和呂兌的嗟嘆聲。

  何三省突然振吭大呼道:「老道長你怎麼啦?」

  那邊三人被他驚動,都躍過來查看。朱雀真人俯身摸在他手背上,大大一愣,道:「景陽道兄也坐化了!啊,是兵解的……」原來在那老道長掩胸雙手中,暗暗覆按住一支長僅三寸的小匕首,此刻已完全刺入心房。因他雙手抵得緊,幾乎連匕首柄也按入肉中,傷口處沒有鮮血淌流出來。

  四人心中一陣慘然,愣了半天,然後彼此握手道別。要知他們都是一代名家,平生從未做過暗箭傷人的行徑。本來認為那天眼秀士狄夢松罪大滿天,復又武功高強,如要除他,勢非用點手段不可!因此出手前和出手時,都不免有點慚愧之外,過後也就算了。哪知景陽羽士竟然以一死代大家解羞,這一來他們反而掛不住,便都準備在這蓮花峰頭自盡。

  道別之後,各自散開,都跌坐地上。呂兌大笑道:「想不到我們一生行俠仗義,卻得到如此下場!」

  朱雀真人肅然道:「呂道友莫出怨言,我等正如孀婦守節,縱然守到死的一天,卻不過是份內的事,遠不如屠夫放刀,娼妓從良,貞善之念一生,便上邀天寵。」

  鷹婆余曼笑道:「兩位都是快死的人,還爭論作什?」

  何三省也接嘴道:「我們這麼一死,異日被人發現,不知作如何猜測呢?」

  忽地一陣美妙琴音,隨風送來。曲調柔美舒徐,令人塵心盡滌,煩惱皆忘。眾人不覺側耳傾聽,心中都知道是冷雲仙子沈寒所奏。

  琴曲一片和諧中,隱隱透露出暢茂生機,活力充沛之極,「青春」正放射出最美麗絢爛的光芒。

  蓮花峰頭朵朵白雲平滑地飄過,一片恬靜。四周的一草一木,都欣欣然露出盎然生意。

  四個盤膝跌坐在草地上的老人,俱在動手自盡前最後的一刻,停止了動作,沉醉在那美妙的,活力四射的旋律中。

  「死亡」的陰影不知幾時已悄悄飛走。除此之外,他們都感到「生命」的可貴,但又深深覺得時光之短促,縱然極力保真養壽,尚恐這過隙駒光,不肯稍待,更何堪自己加以戕賊。他們都想起好多未了的事,譬如他們的一身絕技,尚未悉數傳給門人。又如那魔君不死,日後又大張兇焰,除了他們,誰可與之一拼?同時天下間尚有無數的不平事,要等他們去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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