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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第三十四回 瓊筵出醜 飛觴酒令 玉女移心 托淚情詩

  一宿無話,次日下午,德貝勒從宮中回來,換了便服,自個兒跨上駿馬,徑往孫府。

  他從側門進去,輕車熟路,一直走到孫懷玉讀書的地方,是個小院落,門上題著「選雅小苑」。在門外已聽到裏面談笑之聲,哪裏是在讀書。

  進了苑門,已有人大聲道:「貝勒爺駕到……」舉頭一望,在一所小廳中,哄聚著七、八個人。孫懷玉正面高坐,玉面微酡,逸興遄飛。

  他認得座上諸人,都是京中名士,常年是孫懷玉的座上客。當下一一還過禮,和孫懷玉並肩而坐,洗盞傳觴,先喝了眾人敬的三杯。

  孫懷玉道:「貝勒爺來得正妙,我們剛剛行完酒令,卻是申伯德兄喝得最多!」

  德貝勒喜道:「再來,再來,我們把他灌醉方休。」家人聞言,連忙把簽牌送到席上。

  申伯德滿面通紅,站將起來,搖手叫道:「這東西小弟不來了!小弟原是腹儉得很,尤其少涉說部詞曲之類,小弟負手認輸……」

  座中一人挺身道:「小弟提議另行酒令,那簽牌都摸熟了,無甚新意……」眾人看時,卻是岳州人馮謙。德貝勒和孫懷玉首贊成,於是眾人也齊聲附和。

  馮謙道:「小弟這酒令也簡單,各人舉四書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飲,否則罰依金谷……」眾人聽罷,齊聲叫好。

  卻有一人大聲道:「小弟忽有河魚之疾,乞容告退,請諸公見恕!」

  另一人站將起來,長得頭如笆斗,形狀滑稽,只見他搖頭擺腦道:「適才懷玉公子已有食無魚之嘆,陳綸兄何得有河魚之疾乎?……」座中眾人都不覺大笑,因為他們都肚子雪亮,那個詐稱腹痛而想避席的人,從來少務正學,卻於雜著說部曲子等無所不精。這個酒令要四書一句,又要有古人名相合,可將他難倒了。

  這後來站起來的人,姓陳名直夫,為人素常滑稽,光是那面貌,已能引人發笑了。陳直夫又道:「小弟與兄有同宗之誼,是故直言無隱,尚祈勿罪……」眾人又嘩笑起來。

  德貝勒道:「大家高興來行酒令,焉得託詞避席之理,陳綸兄不得多言,否則先罰三大觥!」

  陳綸無奈坐下,孫懷玉充任令官,一數人數,共有十人。當下首先唸道:「孟子見梁惠王,魏徵。」

  德貝勒讚道:「武子庾詞,漢儒射策,不過如是,我可萬萬不及。」他頓一下,唸道:「可使治其賦也,許由。」

  座中諸人同聲讚美,下首一人接令道:「五穀不生,田光。」又一人道:「載戢干戈,畢戰。」第五人道:「坐於塗炭,黑臀。」

  面孔最紅的申伯德應聲道:「寡人好勇,王猛。」

  孫懷玉笑道:「伯德兄果然才捷,胸中氣一吐矣!」伯德聽了,呵呵大笑,引觥而盡。

  下首的人暫歇一刻,道:「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豫讓。」

  德貝勒笑著向他舉杯,道:「吳昉兄引老本家出來欺人,應罰一觥。」那吳昉笑著喝了一杯,原來泰伯乃周文王之伯父,知周文王賢,逃至今吳地,建吳國,將位讓於文王之父,於是再傳至文王,率有周朝之盛。後人以國為姓,故此德貝勒說他搬引出老本家。

  下面便是滑稽惹笑的陳直夫,他站起來,搖頭晃腦地道:「小弟有一極妙之令,請各位雅士擔當……」眾人忙凝神傾聽,陳直夫斂掉笑容,正色唸道:「其直如矢,陽貨。」此令一出,立刻哄笑四座。

  輪到下面那人之時,陳直夫已讓眾人灌了好幾杯,罰他出言污穢。那人道:「雖千萬人,吾往矣!楊雄。」

  這時輪到陳綸,眾人見他抓耳思索,俱都屏息以待,不敢擾亂他文思。只聽他喃喃唸道:「雖千萬人,吾往矣!楊雄……雖千萬人……楊雄……」

  眾人瞠目相看,都不敢笑出來。忽聽他呀地大叫一聲,道:「有了!有了!牛山之木嘗美矣,石秀。」說完,滿面是得意之色,向眾人顧盼。

  眾人爆出笑聲,令官孫懷玉起座道:「陳綸兄用古人名不合,依例罰三大觥!」話聲甫歇,早有人捧上三隻特大的酒觥,盛滿了酒。

  陳綸嘩然辯道:「小弟何以不合,請令官一解茅塞。」

  孫懷玉道:「規定要合古人名,但你不合舉出水滸傳人名,故此要罰。」

  陳綸又嘩然大叫,道:「張兄道得病關索楊雄,小弟何以不能舉拚命三郎石秀?不公,不公!」

  眾人不禁又拊掌大笑,孫懷玉正色道:「陳綸兄喝了酒,竟然誤會。張兄說的是草元亭的楊子雲,並非病關索也。」

  陳直夫笑聲震瓦,叫道:「還是陽貨妙……」語意雙關,暗誚陳綸,孫懷玉道:「陳綸兄嘵嘵置辯,加罰一觥!」正是令出如山,家人一旁又斟了一觥。

  陳綸出乖露醜,無奈引長脖子,將四觥酒飲下。陳直夫在一旁學他舉觥鯨飲之狀,又惹起一場轟笑。

  陳綸抹抹嘴巴,起立道:「直夫,你還說什麼同宗之誼,這樣譏誚捉弄,於理不合……」其勢洶洶然,大有動手之意。

  眾人忙笑著勸解,扯他坐下。陳直夫起立道:「陳綸兄千萬莫生氣,小弟自知不合,說個故事與兄解氣……」他停住口,見闔座傾聽,便道:「昔有迂叟,年紀六十餘,方才生得一子。週歲之時,繼室耿氏,為鄰女相招,共赴白衣會。耿氏將兒子交給迂叟抱顧,知他性迂,再三叮囑後,才登輿而去。迂叟抱著兒子入書室,讀秦漢紀略。當他讀到始皇焚書一段,拍案而怒道:『拙哉、祖龍、汝欲天下人都盲愚,那琳瑯紀德碑又教誰人識得?』懷中的兒子讓他拍案大叫,驚得哭起來。迂叟恍如不聞,繼續讀下去,讀至博浪沙錐擊不中,又拍案大怒道:『惜哉!天不絕秦,僅中副車。否則鮑魚遺臭,哪須等到三十六年之後?』他的兒子更加大哭不止。但迂叟仍然不理,再讀到沛公入關,鴻門擲斗,勃然大怒拍案起立道:『此時縱沛公走卻,後患無可收拾。項羽不聽范亞父之計,重瞳子應該挖掉!』這時,他仍不理會兒子嘶聲大哭,繼續讀下去,至劉邦謂項羽,要分烹翁鼎中一杯羹,怒不可遏,翻案而起,咆哮道:『父子如此,君臣可知。走狗之烹,夫何怪哉!夫何怪哉!』怒氣未息,瞥見懷中兒子,面清氣塞,連哭聲也沒有了。耿氏適好回家。見了驚慌欲死,奪兒覓醫救治。可是迂叟還磨拳擦掌,對書大呼道:『斬蛇劍何在?吾當取赤帝子(漢高祖劉邦)斬之。』一旁耿氏延醫不及,兒子已死。也是怒恨已極,取架中書盡投火中。迂叟大怒,與其婦分室而居,其嗣遂斬。」

  廳中哄起笑聲,卻怪陳綸為何聲息寂然,不尋陳直夫晦氣,因為直夫分明是再譏誚他生氣發怒,齊齊轉目去看陳綸,只見他口角流涎,醉倒席上。

  眾人再洗盞而飲,德貝勒用手肘輕輕撞孫懷玉一下,道:「你忘了昨日之約麼?那姑娘真出於我意料之外……」這時,席上人多,不便說話,便拉了孫懷玉出廳,把昨夕劇談的經過說出來,話風中頗有眷眷之意。

  孫懷玉軒然笑道:「這是快事,小弟立刻隨兄到府上,一睹斯人。」原來他們早已拜為兄弟,在人背後,總以兄弟相稱。又道:「兄長別草草放過,須要下點工夫,至於如何做法,兄長當自有分寸,無待小弟嘵舌!」

  兩人哈哈大笑,逕自走出選雅小苑。孫懷玉令人備馬,便與德貝勒一同馳到裕王府。

  他們是打後園門進府,沒有碰到誰,直到履賢精舍。迴廊中一人坐在臥椅上,對著假山出神,卻是小閻羅屈軍。

  德貝勒悄聲問道:「屈兄,昨晚沒有什麼動靜吧?我也起來幾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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