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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十八回 絕地不緣傳絕技 香園有意覓仇家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石軒中微微呻吟一聲,醒轉過來。卻覺得呼吸艱困,渾身疲憊無力,頭腦中卻是十分清醒,自家也十分詫異為何不葬身泉眼水底,竟然躺在此處?

  四周十分潮濕寒冷,不斷地從地下傳來水波激盪之聲,空空洞洞地迴響著,令人泛起淒涼陰森的感覺。他估量此處大概是什麼石洞,下通泉眼,自己不知如何讓水力拋上來,得逃一命。當下他慢慢掙起身,身上每一根骨頭都發痛,而且頭暈胸惡,相信方才血阻穴讓那石尖撞的一下甚重,因為那時他已真氣運布全身,即使讓普通人持鐵棍撞一下,也不致受這麼重的傷,所以方才那一下力量之大,可想而知。

  他對自己微笑一下,自嘲地想道:「英雄無奈是多情,我為玲妹妹而葬身於斯,也因英雄情重之故,死也可以瞑目了!」

  雖然此刻他張大眼睛,卻只覺四周漆黑一片,他懶得動彈,因為他本身深諳點穴功夫,明知人身六大要穴,打傷了便一定無法可治!他如今不過待死於須臾間而已,何必強忍疼痛去摸索呢!即使張開眼睛,也嫌費神,他索性連眼睛也閉上了。這時他腦中空空洞洞,沒有希望,沒有畏懼,甚至連回憶也沒有!這回事好像來臨得極為自然,彷彿他早就等待這麼一個結局……

  忽然一股香味襲入鼻中,那股香味十分奇異,隱隱有點腥氣,最奇怪的是他的呼吸隨著那股香味漸濃而漸漸通暢和舒服。他小心地嗅著,活像生怕這股香味會讓他嚇跑似的……

  良久,他緩徐地盤攏雙腿,運起玄門吐納功夫,呼吸由微弱如游絲,漸漸粗壯起來,這是奧妙生命的維繫,生與死不過是在三寸氣息之間,他既已抓住生命之鑰匙,自然不肯再放鬆半步……

  杳冥中的時間,越發難以計算,當他從定中回醒,微微睜目,清楚地看出四周的地形,原來是個石窟,方圓約摸有三丈多,石窟壁間顯現出不少裂縫,活像一條條長蛇爬攀盤踞在壁上。他面前不遠的地面,陷落成一個石穴,約摸有四五尺大小,水聲隱隱從穴中傳出來。

  石窟中飄散著那股香味,十分濃冽刺鼻,他深深地吸一口氣,自個兒詫異地搜索這股香味的來源。掃眼只見左面石壁前,有塊大石像塊屏風似地屹立,離窟壁約有三四丈遠。他心中一動,想道:「這石窟中再沒有別的可異地方,這塊屏石後怕有蹊蹺!」

  於是他俯傴身軀,雙手去按地面,打算手足並用地站起來。哪知頭顱俯處,那股香味更濃厚刺鼻,這時看見按著地面的雙手之中,有一顆圓圓的小石卵,他並不留意,只將頭顱向後仰起,藉以試驗這股香味是否因他的頭高低而變化。果然發覺那股香味立刻變得較為淡薄。當下他立即又俯伏下去,鼻尖差點兒沾到地面,猛然覺察這香味正是眼前那顆小石卵所發出,躊躇了好一會,終於輕輕地拾起那顆小石卵,放到眼前觀察。觸手只覺溫暖柔軟,那陣香味差點把他熏暈,這小卵的顏色黃中透紅,鮮豔可愛。

  他愕了一下,不禁笑著自語道:「枉他千方百計,我得來卻全不費功夫,呵!呵!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更何況這種曠世異寶?我……且不管什麼,先試試這異寶能否治癒我的內傷再說!」原來這刻他居然泛起將這件寶物還給人家的念頭。

  他可沒有猜錯,這小卵正是公孫璞和南連漁隱株守十年,得而復失的千年「火鯉內丹」,他聽易靜說過形狀,加上這股香味已能使他艱困的呼吸變為通順,即使不知是火鯉內丹,也不致粗心錯過。這時為了自己的性命要緊,便將還寶的念頭按下。況且他對愚叟公孫璞的屢施詭計,十分懊惱,因此也就遷怒於他的朋友,無論如何都不肯將這粒內丹交還的了。

  當下他冒失地將那顆千年火鯉的內丹,往口中便送,一個囫圇吞棗式,便嚥下肚中,那內丹一入喉嚨,便化為一團火似的,一直往下面燒去。他吃一驚,本能地將真力運向內臟間,隨著那團火流轉。但片刻間他已忍耐不住,驀然跳起來。腹中那團火移動一下,他便跟著跳一下,活像隻大馬猴似的,滿石窟亂跳。

  此刻若是愚叟公孫璞在場,一定會活活氣死,原來這火鯉內丹不能這樣服用,若非石軒中內功根基深厚,那副內臟十分堅強,換了普通人,早就燒心燜腸而死了。他雖然沒有大害,但這種罕世難逢的內丹寶物,其靈效卻完全糟蹋掉。固然血阻穴所受之傷能夠立刻痊癒,而且雙目能在夜中見物,但別無其他效用,的確十分可惜。

  石軒中揪心撫胸地跳了好一會,才漸漸平靜下來,額上已是涔涔汗下。這時他正好站在石屏旁邊,當下移眼看時,不禁又吃了一驚。原來那兒橫倒著一具屍首。只因他此刻在黑暗中也如白晝,故此看得一清二楚。那顆頭顱已變成一個骷髏頭,探手去揭開衣服看時下面儘是磷磷白骨,衣服也霉爛已極,略為使力,隨手而分裂片片。

  那屍首側身仆地,右手上舉貼壁,形狀十分可怖。石軒中眼光隨著他上舉右手看時,卻見手指細骨中,還捏著一根黑黝黝的鐵釘,細看時原來是枚白虎釘,大概因為這石窟中潮濕之故,不但他的皮肉已經化盡和衣服霉爛掉,甚至這枚白虎釘也鏽黑了。

  這時他又發現了一樁奇事,卻是在那窟壁上,刻寫滿許多字和人像。他雙眉一軒,興奮地看時,先讀那些字,那是寫在下面,正好在那些人像腳下,他輕輕唸道:「予闖蕩江湖二十年,殺人越貨,積案無算,平生所嗜者,唯武術與書耳!此二者人有所得,必百計求之。曾改姓易名,從少林周沖遊。五年始盜得上畫之達摩連環三式,本足以無敵於天下,年前因周沖子健雄得一秘籍,予欲奪為己有,卒殺之,然彼已投諸此間泉眼。予窮多年心力,卒困身此間,坐以待斃。默思平生,獲此孽報,殊未為過。復念達摩三式因我絕響,心未能安,故留刻石壁,冀後來有緣,或能重睹斯藝!嗟呼,此果絕地,則後來者亦徒然待斃於斯,倘非絕地,則予又不必留刻也,顧心痴甚而不能自已也,凌羽絕筆。」

  他不覺嘆一口氣,想道:「這個名為凌羽的人,原來是個無所不為的大盜,但為了酷嗜武術和書籍,竟不惜改名易姓以盜技,又不惜殺了師兄弟以奪取秘籍珍本,但最後卻因那本書棄沉泉眼,百計撈取,終於像我一樣困在這裏,最後的那些字,筆劃已歪斜無力,大約他也是讓那石尖點著血阻穴吧?他明知這裏是絕地,後人即使來到也不外同一命運,束手待斃,但結果又不甘將辛苦盜學來的絕技失傳,仍然刻在壁上,這種心情的矛盾,可以想像得出來。人總是這麼執著!其實眼睛一閉,任什麼也不過是幻夢而已!啊!我自己何嘗不是呢?師父他又何嘗不是呢?為了『上清秘籙』而引起鬼母之仇,卒之走火入魔而死……」他一路推想下去,不覺萬念潮湧,一時想得呆了。

  隔了好一會,他抬頭去端詳壁上的人像,畫得栩栩如生,十分傳神。細一數時,一共有十六個像,除了四個是趺坐圖形之外,其餘十二個都是拽拳踢腿,神態威猛,旁邊均有小字說明。諦視一遍之後,才知道四個坐像是達摩心法僅餘的坐功圖,和一般的坐功不同,普通的都是以意馭氣,運行全身,同時收攝雜念,使靈台空明。但這種達摩坐功不但要做到上述的地步,另外還要左右手各推圓圈,方向或同或不同,卻又要不干擾及心靈的空明止觀。即是要雙手各自活動,卻不由心主宰,但終是由心主宰,於是那心意便變成有意無意,這境界難以用文學詮釋。

  石軒中想了好一會,似悟不悟地記在心頭。其餘十二式乃是達摩掌法連環三招,每一招有四個變化,共是十二式,變化奧妙精微,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當下他也忘卻去尋出路,一心一意地照著壁間所刻的圖訣,練習起來。

  這石窟內沒有早晚之分,而他服了千年火鯉內丹之後,也不覺腹飢。他不分晝夜地練習著,倦了便倒在地上睡覺,也不覺得寒冷,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已將壁上所刻的達摩心法學會。尤其那四式坐功圖,起初簡直亂做一團,不是心靈分散去注意雙手的活動,便是雙手忘了活動。一直練了無數次之後,忽然不知不覺地做到那種地步,雖然持續不久,但也令他大喜若狂。

  他任什麼都不敢想,只將全副心神放在練習達摩心法一事上。要是分析他之所以如此,其實是他下意識中已相信這裏是處絕地,一定無法逃生。為了暫時逃避這種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壓力,不得不學那鴕鳥埋首沙堆的法子,暫時逃避這無情殘酷的現實。但當他領略到達摩心法的精髓之後,那種令他全神專注的支柱,即是對無知的探索那種熱心和興趣,便消失了。他再也不能從圖訣上尋到逃避現實的據點,第一個思想令他心靈大震的便是朱玲。

  他想像到自從他失陷於泉眼之後,這些日子來,她獨個兒在樹林內那高巢上,怎樣過日子呢?她既不能自己下樹出山,去附近人家求食,也不會有人到那樹林去救她,她豈不是要活活餓死?他暗自估計在這石窟的時間,卻無法準確地計算,只記得一共睡了四次覺,想來是三四天之間,其實他在石窟內已困了七晝夜了。

  他想道:「泉眼那條路是決不能動腦筋了!可是這石窟一共有多大地方,哪有半條出路?除非開山裂石而出,否則……哎呀!有了!有了!我在此耽了這麼久,仍然不覺得氣悶,也許有什麼地方通風,或者可以由此逃出生天……」

  他興奮地站起來,沿著石窟慢慢走,對那些裂縫十分注意,一面握住拳頭,不住地向石壁敲去,發出沉實的響聲。但那些裂縫都是十分淺窄,一目了然,根本沒有半點可希望的地方。他逐處敲打和查視,甚至沿著裂縫上爬。可是他的心情隨著逐條裂縫的沒有希望而下沉。忽然他氣憤填膺地想道:「倘若這最後的三條裂縫都沒有希望,與其在石窟中束手待斃,不如潛下泉眼去,作那萬一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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