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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鍾靈打被窩裏伸手出來,一把捋住她的纖手,不讓她走。綠芸吃一驚,微微掙扎,悄聲道:「相公放手,讓人家瞧見了,怎生是好?」

  他不但不放手,還扯她一把,綠芸立足不牢,猛地倒在他身上,也不敢叫喚出聲,那雙妙目,乞憐地向他瞧著,顯出哀求討饒的樣子。

  他呆了一下,睜目緊盯著她的表情,但一瞬間,便變為怨恨地摔開她的手,還是沒作聲。綠芸讓他的態度弄糊塗了,雖然他已鬆開手,卻仍然俯伏在床上,爬在他的胸膛,囁嚅著說不出話。

  鍾靈瞪著她,喃喃地道:「我認得你的眼睛,可是你別想再騙我了……」在他眼前,浮起一雙眼睛,更美的,更動人,眸子裏孕蘊著千言萬語,他彷彿能夠讀出來。他記得這雙眼睛有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充滿了這麼多哀憐求懇和疚悔之情,深深地注視著他。他也記得當時他竟是那麼冷漠地,輕輕放過那雙眼睛!沒有激動,沒有憐憫,就像陌路的人一樣,輕輕地抹過了。

  如今正像誰人在深深的靜夜裏,猛然敲響了這根琴絃,把萬里岑寂的靜夜,驀地輕輕劃破!他痛苦地呻吟一聲,用手掌掩住眼睛,像要這樣掩住心靈的創傷……

  綠芸忍不住伸手扳住他的手掌,輕輕叫道:「相公,相公,你喝醉了麼?」

  他嘆了一口氣,把手掌移開,管自曼聲吟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遙遙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吟罷,歇了一刻,又道:「綠芸,你可知道什麼是情的滋味?」綠芸微微抬起身軀,含羞搖頭。他道:「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便是了!」

  她道:「相公真是醉了,待婢子去拿碗醒酒湯來!」

  鍾靈沒有理睬,自己大聲吟哦起來,聲音卻十分悲切。

  綠芸匆匆走出暖紅軒,只一會兒工夫,便真的端了一碗熱湯來,服侍著他喝下。她把碗放下之後,便試探地問道:「相公,你有什麼傷心事呀?能不能說給婢子聽?」

  他莽然道:「哼!什麼傷心事!一個賤人罷了!」

  她道:「那人定是很美很美的了?是麼?」他點點頭。她又道:「比我家二姑娘怎樣?不見得可以相比吧?」她故意激他一下。

  鍾靈默然一下,似是在心中比較著兩人的容貌,才道:「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只是她那份德行,就別提啦!」

  她又問道:「她現在什麼地方呀?叫什麼名字?」鍾靈不肯回答,卻率然問道:「你家大小姐長得怎樣?我怎麼未曾見過?」

  她緩緩答道:「我家大姑娘長得跟二姑娘一般美麗,只因……她身子不大好,又愛靜,便不常下樓!」

  他接著問道:「李謨呢?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呀?」

  綠芸呆了一下,面色微微變白,半晌答道:「婢子哪會知道?婢子從來不跟他說話!」

  他見她的神態,心裏益發確定自己的懷疑,切齒想道:「今晚我得綴住那小子,若是他……我就用重手法點他死穴,決不輕饒!至於她……」

  他不禁又怒氣沖沖。卻默然不語。綠芸輕輕替他扯好被,把露出來的手臂也蓋住,便道:「相公,你睡一會吧,婢子一會再來服侍你!」

  他忽然又覺得十分灰心和氣餒,凌亂地想起許多事情,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

  綠芸一徑回到內宅,匆匆走上倚琴樓。李月華的香閨,卻是一連三間的套房,房中陳設得華麗香綺之處,不能細表。她這時正在最裏面的套房內,坐在錦墊矮墩上,單手支頤,對著几上那瓶梅花在出神。綠芸進來,喚了一聲,她便問道:「鍾老師可好?早上出門到哪裏去了?」

  綠芸攤手道:「姑娘,你天天支使小婢去探鍾老師,人家嫌婢子愚笨,話都不多說一句,你還不厭煩,婢子以後不管啦!姑娘你自己去吧!」

  月華道:「啊喲!敢是鍾老師得罪了你,回來發脾氣啦!」

  綠芸道:「我哪敢發脾氣,只是讓人家欺負了,姑娘你又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婢子活受罪!」

  月華道:「得啦!你別鬧,誰敢惹你,我稟告爹爹,趕他出李府,這該消了你的氣吧?」

  綠芸一笑,道:「喝!小婢可沒這大的面子,說真的,倒是有些奇事……」當下她把在暖紅軒中的經過,都說出來。

  月華顰眉不語,半晌才幽幽道:「我真是冤孽難解,自從那日行拜師之禮,匆匆一面,至今難忘。此後雖然再見過他兩面,又羞難啟齒,與這冤家說話,整日價芳心縈掛,情絲自縛。唉!怪不得他對誰都冷冰冰的,原來有傷心事……」

  綠芸道:「經常婢子也勸過你,別要想他,即使他也情願,又有什麼結果呢?如今可好了,趕快死了這條心吧!」她的表情,也是幽恨連綿。

  月華道:「你的嘴最硬,晚上別偷偷流淚就好了!」說著,站起身來,走到窗旁,推開窗兒,對著後園中那些光禿的樹木出神。

  冷風侵肌,她打個寒噤,綠芸忙拿件白狐披肩,替她攏住。她忽然道:「綠芸,怎的爹爹說那些人還未來到?近半年雖說不再鬧狐仙,但晚上園中像常有黑影閃隱,偌大的地方,總得有護院把式才成!」

  綠芸嗯了一聲,欲言又止,終於低聲道:「姑娘,婢子聽表姑娘暗中說過,傳聞府中有些太太,和外面一些人有不乾淨之事哩!」

  月華臉色變了一下,嘆道:「唉!這也難說,爹又老了,她們還年輕,我一個女兒家,想也不敢多想,更別說找法子解決,你別提了!」她又道:「以後你少往表姑娘家,她那丈夫劉掌櫃的確是老實惇厚,但敞開門戶做買賣,來往的人多。雖說表姑娘與你無話不談,但也得顧全大家體統!」

  她們聊了好一會,忽然有人叫道:「綠芸姊,綠芸姊!」

  綠芸走出房去,一個婢女在外間探頭叫她,原來這裏面套房,婢女們除了綠芸之外,都不許進來。當下那婢女道:「剛才葉媽來說,老大人請的幾個護院,剛剛來到了,請你轉稟姑娘知道。」

  月華也走出來,聽了這話,俏麗的臉上,泛起笑容,便道:「綠芸,你去看,那些人是誰?」綠芸扭動纖腰,下樓去了。

  此刻在前宅書房中,李光鴻正陪著三個人在說著話,這三人之中,有兩個身量高大,脖子很粗,想像得出渾身都是虯筋糾結的肌肉,另外一個較為瘦小清癯,雙目閃爍不定,喜歡翻起白眼瞧人。

  綠芸剛在書房外打量著,鍾靈也來了,大約是李光鴻差人叫來的。她見他進院子時,一個勁兒在注視著她,想起早先爬在他身上的經過,不覺含羞低聲地招呼一聲。鍾靈此時像平復了應了一聲,聲音中卻透出親熱的味道,不像以往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了。

  鍾靈走進書房,裏面的人都站起來,李光鴻一一介紹,那個瘦削清癯的是花槍王作,大個兒是雙鐧將楚大江和太極門人岳雄。三人是拜把兄弟。原來這三人是由李光鴻早年認識的太極山人楊旭遣來。其實楊旭並不認識另外兩人,乃是岳雄自動舉薦。楊旭是見這個師侄岳雄,在鏢局裏混得太壞,恰好李光鴻請他代找護院,他一想這些富貴家的護院,哪需什麼好手,便讓岳雄拾這缺兒,但人手未夠,岳雄便招了兩個把兄來。這三人雖在鏢局混不開,但來到此地,卻十分神氣,岳雄較為老實,還沒怎樣,那花槍王作和雙鐧將楚大江兩人,卻十分狂傲,亂冒大氣,連綠芸任什麼把式都不懂的,也覺得他們未免自誇。李光鴻學的太極拳,本是專練身體那種,他極相信楊旭,故此也相信這三人的鬼話,以為他們的本領,真個不可一世,大有縱橫天下之慨!

  鍾靈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唯唯否否地聽他們吹牛。他們簡直沒有想到他,要不是他是李光鴻極口稱道的才子,恐怕簡直不理會他了,饒是這樣,那花槍王作還不住向他翻白眼,大有瞧不起文弱書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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