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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他只好持起茶盅,慢慢品呷,果然香生齒類,其味清絕,便讚歎幾句。可是那隻右手,不知不覺揉一下肚子。

  綠芸侍立一旁,妙目注視著他的動靜,這時若有所悟,稟道:「老大人,日前姑娘親自醃製了兩隻山雞,說是留與大人下酒,又著小婢製了好些蛋黃細麵,如今用以奉客,是最好不過了!」

  李光鴻一捋白鬚,笑著說道:「你說得正合我意,快去端來奉客!」綠芸嗷然應聲,飄飄走了。鍾靈聽了什麼醃山雞和細麵,肚子裏作個反應,大鬧起來,卻不由得感激地向她背影投了一眼,巴望她快些弄出來,忖道:「這小婢子好靈慧,知道我肚子餓了!」

  這裏李光鴻甚為高興,順口尋些學問的典事,和他聊著。他打點起精神,盡心應付,竟是甚為淵博通順。李光鴻問知他孑身一人,無個去處,便道:「鍾兄才高八斗,清雅出群,老夫一世為官,自覺俗了!既是先生未有高處,老夫有意請鍾兄屈就西席,不但小兒們能親臨教誨,即老夫也可時接通人,未知鍾兄意下如何?」

  鍾靈料不到有此機會,大喜過望,連忙謙謝答允了!只聽李光鴻又道:「鍾兄入浴之時,有家人報謂莊外五六里遠的山邊,有一條小桶粗的大蛇,斷為兩段,死在山林斜坡之處,鍾兄可是打那邊走來的?」

  他連忙搖首,回答不知此事,同時說出自己幼時,被一個惡乞打傷,每逢勞動過度,便會人事不省。這次傷發得最重,若無李光鴻相救,恐怕會被冷風吹僵。

  李光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這時綠芸已托著一個棗紅色的漆盤,走進書房來。另外一個小婢,已在桌上擺好匙筷。他偷眼一覷,這些食具都極為名貴。綠芸把漆盤中的食物移在桌上,卻是一盤雞絲炒麵,又一盤撕開了的山雞腿肉,還有一個小青瓿,盛著醬油。肉香和麵香,撲鼻而來。他如久旱之望雲霓,有點急不及待,卻又不能露出老饕之形,斯斯文文地和李光鴻相讓著,慢慢一箸一箸地吃著,心中甚苦。綠芸一旁替他幫忙,夾了好多麵,放在他的小碗內,他才覺得有點東西下了肚子。

  儘管他是慢慢吃,到底把整盤面和那盤醃山雞腿肉,搬進肚子裏。李光鴻不過是作陪,略略吃了幾箸而已!綠芸支使另一小婢,把食具都撤下,自己卻另沖了兩盅龍井茶,端了上來。

  李光鴻捋捋白鬚,向綠芸道:「你去命人收拾那暖紅軒,鍾先生已俯允為本府西賓,便住在那兒。另外通知總管李明,著棟兒、樞兒、樂兒、渠兒等不必再到家塾,改隨鍾先生教讀,明日方始正式行禮。並告知娟兒和華兒,到時也出來拜見先生。啊!……若娟兒精神不佳,便由得她好了!」

  綠芸應了自去。李光鴻對鍾靈道:「老夫一生只得兩女,大的名為月娟,小的名為月華。其餘所說的都是侄孫兒,老夫兄弟共有四人,老夫居長,三個弟弟都在三數年前故世,各有兒女,全都娶媳或出閣了。一眾孫兒,如今不下二十餘個,除了年紀太小,未曾開蒙的之外,十餘人中唯有二弟的孫棟兒、樞兒,以及三弟之孫樂兒,四弟之孫渠兒略為聰穎可人,故煩先生教誨!」鍾靈忙欠身遜謝。他又道:「那綠芸是次女月華貼身之婢,靈慧可人,先生可有此感?」

  鍾靈極口稱是,他道:「老夫那次女,賢慧伶俐,老夫就指望她承歡了!那大女月娟,唉……」他忽地捋鬚沉吟,長嘆無言,一似懷有什麼沉重的心事。鍾靈不便多言,唯唯否否地敷衍著。

  李光鴻像用力抹開什麼似的,用力一捋白鬚,又說道:「老夫為官多年,自信有些眼力,見先生眉宇清明,一團正氣,故敢以侄孫輩相煩……」

  鍾靈搶著答道:「在下既受老先生再生之德,又賜我良枝,自當稍效犬馬,盡力圖報。大德不言謝,在下永銘五內!」

  當下兩人談鋒移轉,李光鴻發覺這鍾靈,雖然學問尚算不錯,每每別有超妙見解。但對鬼蜮人世事情,卻未見深刻體會。談了許久,綠芸已來覆命。他自家也覺得微有倦怠之意,便道:「綠芸,你帶鍾先生到暖紅軒休息,那李明怎的不來見我,著他挑個合適僮兒,讓先生使喚!」

  鍾靈聞言,起身揖辭,恰好那總管家李明進來,李光鴻親自吩咐了服侍小僮之事。

  他隨著綠芸穿過一個院落和一條短廊,便來到暖紅軒。只見又是一個院落,兩旁開著的是月亮洞門,月亮門外接著兩道長廊,前後相通。院中滿植花樹,都是迎春桃杏海棠牡丹之屬,可以想像得到春天來時,那片燦爛旖旎的光景。如今看來卻不免惹人悲秋情懷。

  軒內一個小廳,廳前一道短廊,左右兩側,各有一個房間,右面那間房,已經拾掇好,錦帳繡衾,重帷厚幔,床邊懸著一盞銀燈,靠自處擺著一張圓石面紅木桌,兩邊分擺著曲腳高背椅,都有棗紅厚絨坐墊鋪著。窗框上兩盆白菊,花正鮮妍,撲鼻清香。桌上有筆硯等物陳設著,這房內雖是富貴本色,卻擺設得不俗。鍾靈喜形於色,顯出有點呆頭呆腦。

  綠芸笑道:「相公,這房子還住得麼?」

  鍾靈忙道:「住得,住得,便神仙也不敢嫌!」

  她道:「相公大約走了不少路,請休息一會吧!婢子要回到倚琴樓了!」

  鍾靈詢問似地望她一眼,她道:「倚琴樓是我家二姑娘所住。這後宅裏共有兩座樓,一是碧岑樓,在內宅左面,為我家大姑娘所居。一是倚琴樓,便是二姑娘香閨,婢子乃服侍二姑娘的人。」

  鍾靈點點頭,向她道謝過。綠芸一笑走了。這裏鍾靈獨自一人,四下瞧著,真有疑真疑幻之感。瞧到厚軟的被衾,不覺引起倦意,和衣倒在床裏,微微嗅到一股甜香,便十分舒服地闔上眼睛,卻驟然又痛苦地翻個身,把面龐埋在繡枕上,雙眉微動,竟是輕輕啜泣起來。

  但隔了一會,他便沉沉睡著了。到了午間,綠芸手拿著一條捲軸,走進暖紅軒來。看見一個小廝,蹲在一叢海棠下,煞有介事地瞧著什麼。綠芸道:「玉書,你在瞧什麼?不去伺候先生?」

  這小廝抬頭道:「我在瞧螞蟻打仗哩!相公還睡著未醒,姐姐也來瞧瞧麼?」

  綠芸沒理他,逕自走進房間去。只見鍾靈和衣仰臥著,也沒蓋被,便走近床去,準備替他蓋上被子。眼光掃處,只見他下面鼓起高高的,甚是突兀礙眼。綠芸雖然在懂事和未懂事之間,卻禁不住羞紅雙頰,輕輕啐一口,那顆心兒,像隻小鹿般上下亂撞。連忙拖起被子,正待替他蓋上。哪知被角讓他壓住,抽扯之時,鍾靈震撼一下,倏然張開眼睛,只差點沒跳起來,把她更嚇了一跳,「噗」地把手上捲軸掉落床前地上。

  鍾靈反應甚快,目光一射,已辨別出是誰人,見她花容失色,以為被自己嚇著,連忙道:「對不起,我把你嚇著啦!」說著話,在床上弓身垂手去拾那捲軸,這時便發覺自個兒身上那事,不覺也自玉面飛紅,半晌沒把那捲軸拾上來。停了一會,他才拾起那捲軸,坐起身來,遞給綠芸。只見她兩頰暈紅,悄然接過捲軸,扭轉身去到窗邊,把它擺在桌上,背著面提高聲音道:「這捲軸是我家二姑娘著我拿來,掛在房內,好讓相公無事欣賞……」

  鍾靈「啊」了一聲,從床上起來,十分誠意地道謝過。說道:「那是幅什麼捲軸?承你家小姐盛情,可折殺小生了!」他一邊伸手去拿那軸子。

  綠芸這時漸把心兒定下,回身遞那捲軸給他,卻是低著頭兒,不敢和他眼光相觸。她早就覺得這個俊俏文雅的書生,兩道目光就像兩柄利刀一般,十分銳利,而且食量更大得驚人,那盤麵和雞肉,教她和小姐兩人同吃,準得食個兩三天。

  當下鍾靈請她持著卷首的絲繩,自己慢慢打開來,卻是五尺來長的條幅,設色鮮妍,氣格清老,乃是明代徐青藤的榴實圖。右上方題著兩行字,下有「文長」落款。圖中只有一顆爛熟綻開的石榴,皮紅勝丹,實瑩如珠。

  鍾靈忘卻適才尷尬之事,搖頭擺腦地讚賞起來。接著又四面張望,找尋地方懸掛。綠芸微笑道:「在那面牆壁上,已有釘子,是早先懸掛著東坡先生的墨寶條軸遺下來的,那幅字已被二姑娘搬回倚琴樓時除下,現在把這幅掛上,正好合適!」她一面說著,一面去搬椅子,擺在牆邊。

  鍾靈道:「待小生來掛,綠芸姐姐你瞧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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