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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花玉眉的淚水把他的僧袍沾濕了一片,她哭泣中斷續的道:「媽媽……沒有跟我說起想念你的話……但我曉得……」

  智度和尚睜開雙眼,任得老淚洶湧流下。他此時已不能說話,因為心酸腸斷,鼻子堵塞,若是說話,聲音定必十分奇怪難聽。他溫柔地撫摸著她柔軟濃密的頭髮,從她身上,又嗅到她母親的氣味。花玉眉抬頭望望他,突然甜甜一笑,說道:「我真擔心爹爹你不愛媽媽,現在我可放心了……」她雖是含笑而說,可是仍然抽噎嗚咽,滿面淚痕猶在。

  智度大師支持不住,勉強輕輕道:「孩子,我要歇一歇……」

  花玉眉吃驚地扶他到蒲團坐下,取出錦帕,替他揩拭淚水,自己也揩乾了,道:「爹爹,你怎麼啦?」

  智度大師道:「我……我沒有事,唉,這些年也苦了妳啦!」

  花玉眉道:「爹爹不要再說這些令人傷感的話,我們離開這兒之後,找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

  智度大師苦笑一下,道:「竺公錫肯放我走?」花玉眉道:「他曾經答應過我。」

  智度大師道:「這樣說來,妳付出的代價不少,讓我猜猜看,恐怕是以司徒峰的遺著交換吧?」

  花玉眉喜道:「爹爹真是料事如神,怪不得媽媽愛你……」

  智度大師緩緩道:「他想從司徒峰兄的武功遺著中參悟一種上乘法門,能夠控制武林人物心志,若是得遂此願,十個貧僧也肯釋放!」

  花玉眉道:「女兒也曉得,不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稱作飲鳩止渴之計。」

  智度大師微微一笑,道:「總有法子可想,咱們先談談別的,妳媽的墳塋造得可好?有沒有專人每日打掃整理?」

  他似是不把竺公錫行將取得司徒峰遺著之事放在心上,花玉眉心想他根本不知武林大勢,這也怪不得他。便不再提,答道:「當然有啦!爹爹到那兒瞧瞧便知道了,我在墓廬四周一里之內,種滿了各種杜鵑花。」

  智度大師道:「那是她很喜歡的一種,我們平生唯一的一次同出遠門,就是特意到南方觀賞杜鵑……不過,她性愛天下花卉,可以多栽幾種好花,這杜鵑花到底不是名卉異種。」

  花玉眉道:「爹爹有所不知,這是媽媽遺願之一,她自從隱居玉龍山之後,遍植百花,就是缺去杜鵑這一種,我還以為她不喜歡,直到她遺言要杜鵑陪伴墳塋,才知道她生前不忍得見此花,以免觸目傷心!」

  智度大師呆了半晌,突然間精神一振,眼中流露出飛揚的豪情,縱聲笑道:「好!好!直到今日,才知道竺公錫、司徒峰兩人在情場上不曾壓倒了我。」

  這句話暗暗表露他一向的自卑自疑,怪不得他竟捨得離開沈素心,原來是他以為比不上竺公錫、司徒峰,自慚形穢,所以不敢與沈素心廝守。花玉眉頓時泯釋了對爹爹的不滿,覺得他以往雖是對不起母親,可是事實上卻可以原諒,以竺公錫、司徒峰他們的人才武功,天下罕有,怎怪得爹爹生出自卑之心。

  智度大師接著又道:「這些話以後再說,我先瞧瞧妳脈息如何?」

  花玉眉伸出玉手,一面道:「廉沖怎麼說?」

  智度大師道:「他只說天嫉才人,不容易挽救妳的危機。此外,他曾經考過我的醫道,走時表示十分佩服,認為還在他所學之上。」

  花玉眉不禁微感惶惑,忖道:「難道廉沖後來不忍使我見不到父親,所以略略應景就放手,抑是他種種尖銳敵對的舉動都另有居心?」

  正在想時,智度大師兩道灰眉漸漸皺起,但仍然是凝神細察她的脈搏。良久,良久,收回右手,道:「眉兒,妳走幾步給我瞧瞧。」

  花玉眉盡量以平日走動時姿勢在室中姍姍繞了一圈,智度大師的灰眉皺得更厲害,又道:「妳高聲大笑給我聽聽!」

  花玉眉點點頭,暗自想道:「今日父女得見,骨肉重圓,正是人生之中一大樂事……」於是滿腔歡欣喜悅,放聲咯咯的大笑起來。她雖是設法使情境配合,笑聲發自衷心,可是聲音仍然不甚高亢,聽起來嬌柔悅耳。

  智度大師等她笑完之後,才從指上褪下一隻銀指環,輕輕一拉,這枚指環變成一根長達八寸的銀針。原來他是把銀針繞在指上,變成指環模樣。他道:「我要用這支銀針探索妳身上三十六處大穴,這三十六大穴在武學上列為禁經重穴,不得受侵。在針灸之學來說,也是極重要的經穴,等閒不敢觸及……」

  花玉眉道:「爹爹即管施為,女兒一點都不害怕!」智度大師即說道:「你的脈象很複雜,雖則顯是思慮過多,致成隱疾,但大凡懷抱素鬱之人,則肝氣不舒。肝氣最喜悠揚條達,一旦不舒,定必終日悶悶昏昏,而你無悶昏之象……」

  他停了一下,花玉眉點點頭,智度大師又道:「凡是防危慮思,日凜恐懼之人,則內傷心膽,因恐起於膽而懼起於心,心膽寒則邪入少陽之經,而你卻無心寒膽顫之象……」

  花玉眉覺得很有意思,道:「假使女兒幸而復活,還望爹爹把醫道傳授給女兒……」

  智度大師又笑一笑,不置可否,又道:「凡是終日思慮,復加憂慮之人,則內傷脾腎。脾胃屬先天,腎屬後天,此二經最不宜病,但又最易病,因為天下無不思之人,亦少無愁之客,醫家所謂思慮傷人,憂慮更甚,所傷便是脾腎二經。凡傷脾腎之人無不面黃體瘦,而你卻無此象……」

  花玉眉道:「這樣說來,女兒乃不思之人,無愁之客了。」

  智度大師不答這話,自管自道:「若是晝夜誦讀,用功不輟,日思夢想,僅在功業,勞瘁而不自知,饑餓而不自覺事人,則內傷於肺,患在應有身熱咳嗽之象,而你卻無之。又如憂思不已,加以飲食失節,脾胃有傷,心中如饑,然而見食則惡,氣短而促,此則非屬內傷之病,而陰陽相逆,則患在面色黧黑不澤,環唇憂甚,但你面如敷粉,唇若塗脂……」

  花玉眉道:「爹爹舉出這許多內傷症象,用意何在?」

  智度大師沉重地道:「你脈象之中,顯示肝、心、膽、脾、胃、腎、肺皆有內傷,並有陰陽相逆之象,但這等內傷外現的徵象卻無一得見,是以疑竇滋生,須以銀針探刺三十六大穴,觀其反應,才能確悉。」

  花玉眉嘆道:「女兒雖不通醫道,但只聽爹爹講究了這許多,已可從而測知爹爹醫道之高,人間罕見!」

  智度大師苦笑一下,心想名醫易得,可奈靈藥難求。若是初步診斷無訛,則她這一身內傷暗疾,決不是普通常見的藥餌可以治得。非得尋覓到一種足以奪天地陰陽造化的靈藥,借重其力,才能重造她一命……

  他緩緩的道:「這銀針探病之法,已屬無上絕學,施展之時,雖是湧生諸般感覺,不大好受,事後卻於你身體有益。」

  花玉眉想起一事,問道:「爹爹這銀針探病之法,不知須要多久時間?」

  智度大師道:「約摸要一個時辰之久!」

  花玉眉長眉輕皺,道:「這就不大妙了,卻如何是好呢?」

  智度大師訝道:「有什麼事難得住你的?」花玉眉苦笑在一下,道:「爹爹別把女兒瞧得太高,女兒也不過是個凡人,還得等爹爹施展回春妙手才活得成呢!」

  她仰頭想了一想,隨即把進此堡時的經過一一說出,最後道:「爹爹試想,我若是不在一頓飯時間之內想出破那第三關之法,他們師徒定必入室查問。那時節我們父女所為都被他們竊破,我不想讓他們曉得結果,以致我們變成被動之勢。」

  智度大師嘆道:「難為你想得出那等希奇古怪的破關之法,照你所描述的情形瞧來,第三關縱是破得,但破法無疑比第一二兩關更加古怪困難。」

  花玉眉道:「爹爹說得不錯,女兒雖然也這麼認定,可是依然向容易破關方面想過,生怕設計此堡之人顛倒虛實,似難而實易。可是這癡心妄想終歸破滅,這第三關破法其難無比。」

  智度大師怕女兒過於損耗心力,暗暗希望自己能夠助她一臂之力,於是拈針凝望著屋頂,竭力構思。

  兩人靜默了好一陣,花玉眉推究不出一點頭緒,芳心怔忡不安,猛一低頭,忽見智度大師面色蒼白,眼神欲散,大吃一驚,叫道:「爹爹……爹爹……」

  智度大師身軀一震,喃喃道:「啊,剛才感到一陣困倦,幾乎就睡著了!」

  花玉眉這才鬆一口氣,說道:「咱們不要想啦,就承認失敗好了!」

  智度大師點頭道:「這一關鐵網封戶,實在厲害無比,嚴密異常。除非有寶刀寶劍之類的利器在手,否則大羅金仙也闖不過此關!」

  花玉眉道:「爹爹,你說什麼?除了神兵利器之外,當真別無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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