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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馬平在一個箱子底下,摸出三支鑰匙。敢情那庫房厚厚的鐵門,一共有三重暗鎖,精巧堅牢無比。他離庫門還有五步,眼角忽然瞥見有人走入堂屋。此人手拿摺扇,鬚髮如雪,身上一襲布衫十分乾淨。他走動時每一步都不快不慢。馬平當然認得來人是每天晨昏都來巡視一次的雲濤妙手竺忍,心中叫聲「多謝老天爺」。他心氣一鬆,雙膝一軟,癱跌地上。其實馬平根本不知道竺忍的真正來歷,更不知道竺忍武功如何。但竺忍三十多年前,由大太爺親自迎請來此,作了種種安排。這三十多年來平平安安,久而久之,誰也不必多事考查竺忍有什麼作用。但現在大太爺這一著終於見功了!只見竺忍他老人家,明明眼見遍地血腥,傷亡枕藉,卻仍然若無其事一如平常般的進來。可見得他老人家若是沒有發神經,那就一定是毫不害怕。為什麼能夠不害怕呢?當然是有大本領之故。

  六名黑衣人眼光從黑布套的小洞中射出,完全集中於竺忍身上。竺忍露出難得的微笑,還笑得挺和氣,向六名黑衣人頓首為禮。腳步也停下來,一腳就把擋在前面的馬子靜踢到角落去。老二手中鉤鐮刀稍稍提起,刀招欲發未發之際,老大一聲大喝:「且慢。」

  及時阻止了老二出刀之勢。竺忍微笑開口:「諸位只不過想打開庫門,拿些東西而已。可惜我來遲一步,不然的話,我老早就叫他們趕快遵命辦理了。區區一些身外物,哪須弄到這般地步?」

  老二聲音既暴戾又冷酷:「哼,老子直到現在,還沒有聽見開鎖的聲音,是不是有人活膩了?」

  「馬平,快點打開庫門。」

  竺忍立刻叱責:「光是躺著絕不是辦法。」

  馬平聽了這話,頓時既迷糊又駭一跳,卻又不敢違抗,連忙爬起身,趕緊去開庫。鑰匙相碰以及轉鎖之聲,反而使黑衣人這一邊弄得糊塗起來,大是疑真疑幻。

  庫門終於打開,裡面是明暗兩個房間。暗室是何景象自是無法得知。明間卻可以看見一些櫥架上擺放了不少玉器古董,還有不少金錠銀塊。假如只為了劫財,胃口再大的劫匪大盜也可以滿足了。老大發出命令,三名屬下立刻行動,一個守住庫門,另兩個提燈捧燭入庫。竺忍瞧都不瞧庫房一眼,目光轉來轉去,最後停在一個矮胖黑衣人身上。這一個是三匪首之一,但一直沒開過口,手中的刀也極之普遍常見。那矮胖匪首居然任得竺忍瞧看,不言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黑衣人奔出來,向老大老二報告:「庫房裡都搜過,明間有些值錢東西,暗間裡都是些古書和字畫?」

  竺忍應聲道:「那些古董和書畫比黃金還值錢得多,諸位隨便拿一點兒,大家發財。」

  老二理都不理竺忍,暴聲道:「你他媽的搜清楚了沒有?」

  那名屬下忙道:「那我們再搜一搜。」

  一轉身又奔入庫房內。老大躍到庫房門口,道:「老二,過來守住庫門,我親自進去瞧瞧。」

  於是庫房門口變成由老二和另一個屬下把守。如有人想闖入庫房,便須先過去這一關。

  竺忍冷笑一聲,突然一揮手,三道寒光向庫門電掣飛射。但事實上他一共發出四道寒光。其中一道,居然是往相反方向的矮胖匪首疾射!他一手四暗器的手法,武林中已不多見。何況其中之一還是往相反方向發出!這等手法自是困難妙絕匪夷所思,更困難的是射向庫門的三道寒光,竟也分為兩路,一取那名屬下,兩取匪首老二。被襲的三個人同時有了結果。先說守住庫門的兩人,老二他要應付兩道寒光之多,所以用最標準拆法,身子稍一挪側,避過左邊威脅。右手豎刀,刀身打扁封住暗器來路:老二作出這些動作時,順便也已看見敵人的暗器,原來是體積很短小,也很薄的柳葉小刀。但老二以高手銳利眼力和感覺,忽然知道了自己應付得不對。事實上不只不對,簡直是糟糕之至,那是由於人家出手時,本來就希望他用這種方式應付。

  鏘地一響,老二手中之刀封住一把小刀,但另一把卻已早一線拐了彎,雖然角度不大,卻仍足以夠上老二斜側的左邊鎖骨部位。故此老二除了聽見鏘一聲之外,還聽得見自己皮肉綻裂和骨頭切斷的聲響。當然後者只有他自己才可以聽見了。老二並非只挨一下事情就告結束,其實還有下文。那就是他的鉤鐮刀雖然封住了敵人飛刀,可是那小小刀上竟然暗含一股陰柔而又極之強大的內勁。老二並不是不可以硬頂一下,雖然左肩骨綻肉斷,但咬牙勉強拼這麼一下的力量還是有的。然而即使強悍暴戾如老二,也不敢硬頂這一下。因為這是利敵損己之事,其理甚明。這時為了消卸敵人那股內勁,老二不得不向後退躍。乍看倒像是被飛刀震退的。老二身形一下已退入庫門內。另一名屬下也是打橫刀身封架飛刀,此人武功極佳,分毫不差以刀身正當中的部位碰到飛刀。這一下金鐵交鳴聲跟老二那一記同時響起。老二是應聲飛退入庫!這名屬下則是猛可發覺手中之刀無法握持得住,刀身平拍在他面上,砰地一聲,面孔稀爛,人也震退。三步後就是庫房牆壁,此人又砰一聲撞在牆上,然後跌倒不動。

  竺忍第四把柳葉形小刀所對付的那個矮胖匪首,也是揮刀封架。此人隨手運刀一拍,鏘地響處,飛刀竟像激矢電急反射竺忍,可是竺忍已離原地,所以這一下攻擊便告落空。竺忍身形縱落庫門口時,守住庫門的兩人已經消失,所以無人攔阻。竺忍也沒有闖入庫內的企圖,在右手摺扇反手向背後戳去,扇尖連顫三下,啪啪啪三響,都敲中一把長刀。這把長刀乃是握在那矮匪首手中。此人身法快逾鬼魅,幾乎跟竺忍同時搶到庫門。但由於他擋住竺忍飛刀時,被飛刀上的勁道窒了一下,所以落後了那麼一點點。他隨手一刀,便幻出三刀之多,刀法精奇奧妙之極。

  竺忍的反手一扇,旗鼓相當地封住敵刀,手法之繁急精妙,實是令人嘆為觀止。竺忍還不止這樣,他左手忽然捏住一把鬼頭刀,那是從庫房門內劈出來的。竺忍指上運足太清神功,看來似是輕描淡寫振腕一送,那個鬼頭刀的主人,被一股說不出來是什麼樣子的極大力量一推,雄偉的身軀竟如斷線風箏一般直向後退,直到撞上庫房內另一堵牆壁才停止得住。庫房那道極之厚重鐵門,開闔時十分滑順,忽然間已被竺忍關起來。竺忍再反手戳出一扇,這一霎那間,鐵門上三道暗鎖,已被他鎖上兩道。

  背後快如閃電卻又沒有什麼聲息的五刀,又被竺忍反手戳出的一扇,盡行封住。不過這一次竺忍可沒有那麼從容了。敵人的第四刀和第五刀,如果竺忍不是輔以身法和腳法,只怕單靠摺扇招數便封閉不住了。也因此故,竺忍轉回身面對敵人時,雙方都已離開庫門八尺以上。竺忍微笑喝采:「好,好刀法。」

  矮胖黑衣匪首壓刀不發,第一次開口,道:「老先生把判官筆化入摺扇,在下佩服之至。」

  「你的刀」竺忍微笑仍然留在面上,但所說的話卻毫不留情:「雖然已得濟南府垂楊飛燕刀真傳心要,可惜火候還差了少許。如果是滿城飛絮田歷親自出手,我一定來不及鎖起庫門。」

  矮胖匪首面孔雖看不見,但身子一震,已洩露他內心秘密。「不要緊,這秘密絕不會外洩。」

  竺忍又微笑說:「因為今日除了你死我亡這一條途徑之外,還有一條路可走。」

  矮胖匪首聲音中大有訝意:「還有哪一條路?」

  「你幫我。」

  竺忍說得斬釘裁鐵:「你背後是誰?他想怎樣?」

  矮胖匪沉吟付想,顯然一時不能決定。竺忍驀地大為警惕,一則心靈上又現出警兆。二則是這個濟南田氏刀法名家,居然對背叛主使人這麼慎重考慮,可見得問題極之嚴重。他竺忍雖是前輩高手,但世事如棋局局新,現在的江湖武林,已變成怎樣的樣子,他真的不大知道。竺忍昔年出道,以一支問天筆和兩套一共十四把斗罡飛刀,走遍天下,大小百餘戰,未嘗敗北。他能長勝之道,除了武功一流之外,還有一定最重要的,那便是由智慧產生的謹慎。他昔年不論對付什麼人物,由赫赫盛名的高手,以至藉藉無聞的武師,沒有一次不是小心搜集對方資料,然後擬定對策。此所以他大小百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也因此,他心靈中一現警兆,立刻大動腦筋,半點兒也不敢馬虎。

  濟南府垂楊飛燕刀乃是天下極負盛名的刀法,早已名列十大刀訣。這個矮胖黑衣人,雖然刀上火候比不上當年的刀法大家滿城風絮田歷,但已屬一流高手。以他這等人物,居然還不過是馬前走卒而已,他背後的人之厲害可怕,可想而知。想得深入些,此人既不敢反戈背叛(竺忍看得出對方並非自願為虎作倀的),固然因而證明背後的人的厲害。更可慮的是此人刀上造詣不同凡響,如果他幫助另一個更厲害的人物聯手出擊,今兒晚上就是他竺忍的忌日了。這些念頭在竺忍腦中一閃而過,統共費了不過彈指工夫。竺忍當機立斷,更不怠慢,立刻用行動設法解除危機。他的行動是一揚手發出三把飛刀,作品字形向相距只有八九尺遠的矮胖黑衣人射去。飛刀出手,才喝一聲:「小心了。」

  這一喝連警告性質都談不上,因為他不但飛刀業已出手,連他自己也已疾如閃電猝然撲去!手中摺扇急似星火戳出。聲音兀自搖曳間,刀扇具及敵身。

  矮胖黑衣人手中長刀起處,幻化出一片光牆,鏘鏘連聲中,他的人像飛花落葉飄開一丈有餘。一時間眾聲皆歇,刀光扇影,也完全消失不見。矮胖黑衣人全身上下都完好無事,只有胸口,有一把小飛刀的柄,微微閃光。「唉,我的手和眼睛,都已大不如昔日,我一定太老了。」

  竺忍搖頭喃喃:「你應該最少還要中我一扇才對,這樣看來,再過兩年,我連一個普通人都殺不死啦……」

  矮胖黑衣人站得穩穩的,似乎插入他心窩的飛刀,對他還未構成威脅。他緩慢穩定地舉起左手,任何人一望而知他表示有話要說。旁人還在等他開口時(假如有旁人的話),竺忍耳中已聽到一個細如蚊叫卻相當清晰的聲音。他說:「我是濟南府田寅風,我已被古墓血屍席荒控制,因為除了寒家有人質在他們手中之外,我也被毒藥控制。我……我只求老先生你,萬萬不可殺死那血屍席荒門下……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田寅風沒有講下去。只見他身軀一震,又聽他慘哼一聲,砰訇跌倒。

  換了別人,必定會十分迷惑驚訝。因為既然血屍席荒手段如此陰毒狠辣,假如竺忍有能力殺死血屍門下,豈不妙極?至少也可以出小小一口怨氣。但為何田寅風在瀕死之前,還以最後殘餘內力,施展傳聲之法,懇求竺忍不要殺死那血屍門下?幸而竺忍不是別人(即非普通人),他是今年已七十多歲,身經百戰的真正高手。所以他不但沒有疑惑迷茫,反而嗟嘆一聲。他一聽便知道,田寅風不外恐怕沒有人回報血屍席荒,席荒不知確實情況,一定會處死田家人質。等到席荒弄清楚一切之後,人死不可復生,那時什麼話都不必說了。血屍席荒之名,的確使竺忍感到莫大震撼,原來今夜犯襲馬府之事,幕後竟是血屍席荒策動的。無怪以貴妃馬如意目下的權勢,也唬不住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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