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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善勤道:「看人不能光從外表看啊……」

  崔小筠不禁一笑,道:「他也說過這句話,是對你而發的……」

  善勤女尼抬起面龐,她看來略略黝黑,五官端正,多看幾眼,就能感到她那種淳樸端方的氣質。

  「哦,他提到我了?」

  崔小筠道:「他說他覺得你是不平凡的人物,不過,他後來肯定地說,你一定是很正派的人。」

  善勤女尼眼中閃過寬慰神色,道:「我不是不平凡人物,只不過很小的時候,很偶然地學過一點點武功,事實上不過是祛病強身而已,沒有其他的用處……」

  她停歇一下,又道:「我已是具足三戒,一心皈佛之人,縱然有點兒武功,亦與世俗無干,你說是不是?」

  崔小筠點點頭,眼光隨著那邊展鵬飛的身影移動,他已經又在小潭打了一擔水回來了。

  不一會兒,展鵬飛提著空桶,穿過菜圃,很快就隱沒在山徑上。

  此後過了很久,看看太陽已經偏到西邊,還不見展鵬飛擔水回來。

  崔小筠道:「奇怪,他幹什麼去了?要是一天只挑一擔水,豈不是要三年之久才能還完這筆債?」

  善勤停下鋤頭,四望一眼,恬然道:「百年也不過是彈指間事,何況是三年呢!不過,他不應該一天只挑一擔水的,你還是去瞧瞧的好。」

  崔小筠迅即奔去,不久就提著兩個空桶回來。

  善勤見她好像不大高興,便道:「他跑了是不是?這樣也好……」

  崔小筠道:「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為什麼偷偷跑了?」

  善勤道:「這倒是不便胡亂猜測,你最好當從來沒發生過這些事,從未見過這個人。」

  崔小筠道:「我到處找過,都不見他蹤跡……」

  善勤沒有搭腔,低下頭去繼續她的單調工作。

  崔小筠也沒有再去找展鵬飛,直到太陽西下,她用過齋,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點起油燈,像平日一樣,翻開經典研讀。

  只是她今天心神略略飄浮,不像往時一般能夠全神參悟經典中的奧義。

  她知道這不是她禪心不夠堅定,也不是被展鵬飛的丰采擾亂,而是這個人突然不見,奇怪得教人不能不惦記著這件事。

  時間在靜寂中悄悄溜過,崔小筠後來拋開了展鵬飛忽然失蹤之事,寧恬地做她的功課,然後就寢。

  ***

  翌日清晨,她提著兩個水桶,自個兒走到潭邊。

  清澈的潭水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她忽然醒悟,忖道:我往日總是下午才打水,今天為什麼一早就摸了水桶到這兒來呢?

  於是,她抬頭四望,稍遠處的樹林上,還籠罩著一片晨霧。

  我想找尋什麼?這個還未落髮的佛門女弟子,自我反省地道:敢是找尋那個男人的影子?啊,不,我並不是找他,莫非是我太年輕了,所以消除不了好奇心?唉,總之我還得在禪心修持上,痛下功夫才行……

  她剛剛獲得結論,小潭對面的樹林內,忽然出現一條人影。

  崔小筠只從眼角餘光發現有人出現而已,並不知道此人是誰。但不必細想已可肯定這人必是突然失蹤了的展鵬飛無疑。

  她本想不抬眼瞧看,但那道人影走到對面的潭邊時,和她相距只有三丈,又是正對面,不瞧他的話,勢必要低下頭或背轉身子才行。

  她自然不可以低頭或背轉身子,這種動作豈不是落下痕跡?反而叫展鵬飛有了胡亂猜測的藉口。

  於是,她徐徐抬頭揚目,眼光越過潭水,落在那個屹立在潭邊的人的面上。

  那人也在瞧她,四目交投,大家都微露訝色。

  那是個年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文士裝束,眉目清秀,站在清澈的潭水邊,後面是默靜的山林,使人感到他似乎是徜徉於名山勝水的隱逸之士。

  崔小筠看出了對方微一怔神的眼色含意。他的意思是萬萬想不到在這等所在,竟會遇見這麼美麗的女孩子……

  她想移開目光,因為以她的身分,實在不應注視一個陌生的男人。

  但對方已瀟灑地抱拳行禮,說道:「區區是桐城程雲松,不敢請問姑娘貴姓芳名?」

  桐城程雲松?這名字從未聽過,但他既是急急忙忙地報了出來,可能是甚負文名之士。崔小筠這樣想道:可惜我不知道塵世中這些事情。

  她慢吞吞地說出自己的姓名,本想問問他,為何來到這荒無人寂深山中。但念頭一轉,決定不要理會許多的閒事,便嚥住了要問的話。

  程雲松覺察出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禁暗暗猜測這位空谷幽蘭似的美麗少女,本來想說什麼話,又為何突然不說了?

  崔小筠拿起水桶,向潭中打水。因為有外人在場之故,所以她的動作特別慢,使人感到她好像很吃力的樣子。

  程雲松迅速地繞了過來,說道:「崔姑娘,待我來……」

  他已拿起另一隻水桶打水,動作間並不顯得費力。他一面問道:「你每天都要打水麼?」

  崔小筠道:「是。」

  程雲松道:「那邊庵中的用水,都是你一個人包辦供應麼?」

  崔小筠又應道:「是的!」

  程雲松聲音中透出怒氣,道:「這真是豈有此理,這種粗重工作,都落在你一個人身上,太不公平了……」

  崔小筠不覺微微一笑,道:「這是我自願的呀。」

  程雲松訝道:「你自願的?為什麼?不覺得勞苦麼?」

  崔小筠道:「我雖未落髮,但已算是出家之人,哪能畏勞怕苦?」

  程雲松連連搖頭,表示不同意,道:「你不能出家,這不是你做的事。」

  崔小筠訝道:「為什麼我不能出家?」

  程雲松回答得很坦白,道:「你這麼美麗,不該是出家的人……」

  崔小筠啞然失笑,道:「好沒道理,誰說過一定要長得醜才可以出家呢?」

  程雲松回答得很認真,道:「別人我不管,你卻不行。以你的容貌氣質,應該把你供奉在最華麗的地方,最好的享受,像罕見的異種名花一般,細心呵護才對……」

  崔小筠雖然覺得這個人的話未免近於交淺言深,直率得近乎無禮。可是聽起來卻蠻順耳的。

  因此她沒有斥責他,只搖搖頭,道:「人各有志,我縱然不落髮出家,也寧可幽居在空山中,丫角以終老,絕不願在那污濁擾攘的塵世中爭妍取寵……」她的話聲忽然中斷,那是因為程雲松所流露的震驚神色,使她不忍得說下去。

  這個斯文瀟灑的男人,已坦率地表示為了我的決定而震撼,崔小筠想道:我無論如何也不必再刺激他呀……

  程雲松內心的震驚一點兒不假,儘管他見多識廣,可是,像崔小筠這麼美麗動人的女孩子,居然如此堅決地要放棄錦繡一般的人生,口氣又是那麼淡然,實在教人深切感到命運的殘酷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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