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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如今已想明白,長痛不如短痛,與其挑一千擔水,熬上十天八天,倒不如現在讓她打幾下。

  黃衣女同情地望著他,但覺這世上人性還是善的多,惡的少。像展鵬飛這種邪派出身的人,一旦被道理所折服,便俯首貼耳,願意化解來生孽債。

  她看他慢慢伸手解衣,不禁更為歡欣。這個青年不但能悔悟,而且願意以「肉袒負荊」的方法表示誠意。

  「展鵬飛,你怎不上山挑水呢?」她問,存心為他減少羞辱和痛苦。「一千擔水在你來說,算不了什麼一回事啊,對麼?」

  展鵬飛怔一下,慢慢點頭,同時把解開的衣服整好。

  一千擔水本來當真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時間上有些問題,至少要三五天工夫才行。而他一個大男人,獨自在尼庵中,也不是味道。

  他決定請求她另外找一個辦法,或者就乾脆讓她打幾下,這叫做長痛不如短痛。

  於是,他抬起眼睛,恰恰碰到一對溫柔的眼光,在這對眼光裏,除了溫柔之外,還有寧靜與和平,以及與世無爭的恬淡。

  展鵬飛忽然垂下目光,腳下不由自主地隨著黃衣人影走在大路上。

  許多名利紛紜以及各種擾攘的情緒,這刻都煙消雲散,也不去想未來的事。

  她的溫柔眼光,不時回轉來掃掠過展鵬飛身上。

  這個青年人有點兒奇怪,他好像已經麻木了一樣,面上流露出漠不關心的表情。為什麼呢?難道一個人能夠這麼快就將世俗的一切都忘懷了?

  他本來是幹什麼的?來到這個城市所為何事?在外表上看來,他不是邪派中人(但他的行為卻例外,那麼殘忍)。

  慢慢的他們已處身於山路上,這條路崎嶇狹窄,但並不是顯得荒涼。道邊的樹木都長得豐茂青翠,連野草也好像很好看。

  她在一棵樹下停步,展鵬飛也隨之停止,腦中空蕩蕩的,什麼都不想。

  過了一陣,展鵬飛忽然恢復如常,驚訝地看看四周想道:「我怎的隨她到這裏來了?奇怪,難道我真的為她挑一千擔水麼?」

  不過剛才那種什麼都不想的滋味,十分值得回味。他好久已沒有嚐過這種味道了。從前除了練武很用心之外,平常的時間,時時可以什麼都不想的。

  這個女孩子怎麼啦?她為何不走了?望著天上的幾絲白雲出神,為什麼?

  我大可以趁這機會溜走,反正大概不會再見到她,有什麼關係?

  念頭才掠過腦際,崔小筠的目光忽然轉到他面上。徐徐道:「有一個邪派叫斷腸府的,你可聽過麼?」

  展鵬飛點點頭,他何止聽過,還曾經斬斷了一個姓辛名攻的女妖的手臂。

  「你問斷腸府幹嗎?」

  崔小筠道:「斷腸府的人有沒有在這兒?」

  展鵬飛尋思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但聽說各大邪派都有人在此……」

  崔小筠道:「如果各邪派都有人,便不是我想知道的了,我只要知道斷腸府有沒有大批人馬來到這兒?」

  展鵬飛有了主意,道:「我替你打聽去,好不好?」

  崔小筠淡淡一笑,道:「你不行,你有一千擔水的債呀。」

  展鵬飛苦笑道:「這一筆債,不過是你加在我身上的,有什麼打緊?你不追討就沒事啦。」

  崔小筠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有因必有果,你今生欠了人家的債,就算等到來生,也要償還的。」

  展鵬飛聳聳肩,道:「來生之事,渺茫難測,我一點也不擔心,只擔心現在。」

  崔小筠輕喟一聲,道:「世人為何都如此短視呢?孽債留到來生償還,何不在今生了結?」

  展鵬飛道:「你想把一切的事都在今生了結,我們俗人可辦不到,也不想這樣虐待自己。」

  崔小筠道:「是善是樂,難說得很,是麼?」

  展鵬飛點頭,把話引回正題,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崔小筠道:「好吧。」

  她毫不遲疑,也不提一千擔水的「債」,展鵬飛反而驚訝不解,問道:「那麼我一千擔水的債,還要不要償還呢?」

  崔小筠道:「我自有辦法,你不必擔心了。」

  她笑一笑道:「我事你做,你債我還,豈不公道麼?」

  展鵬飛不禁一愣,道:「你的意思是替我挑水麼?」

  崔小筠道:「為什麼不?」

  展鵬飛心中不通道:「她這話全不可信,但不必拆穿,免得她沒面子。至於她要查的事,我不妨為她做,順便瞧瞧那些邪派人物究竟有多少人在此!」

  當下點了點頭,應道:「那麼我這就去查探,你不怕我趁機溜走麼?」

  崔小筠笑一下,道:「你一直都可以溜走,但你沒有這樣做,而且我幫你還債,你好意思不管我的事麼?」

  這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他想,若不是我另有道理,我不溜才怪哩!

  他想是這麼想,其實,他的為人,既然答應了,那是非做不可的。

  崔小筠聽到這個年輕人透一口大氣的聲音,突然悟出一個道理,忖道:是了,世上之人,多是不能拋開貪嗔之念。這展鵬飛能夠不去挑水,保存了面子,所以覺得十分寬慰。

  她微微而笑,對於人類的愚妄固執,覺得可笑可憐。每一個人,都為了無窮無盡的慾望而忙碌辛苦,但不論是成功者也好,失敗者也好,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麼?辛苦忙碌為了什麼呢?

  展鵬飛本想掉首而去,見了她的笑容,不禁中止了轉身的動作,問道:「喂,你笑什麼?」

  崔小筠含糊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沒有什麼。」

  展鵬飛道:「你的笑容中含有某種意味,我知道必定與我有關,對不對?」

  崔小筠道:「我!我不知道……」

  展鵬飛抓到空隙,道:「哈,你不知道?這是什麼話?你分明是既不願承認,又不敢否認。現在告訴我吧,你想起了什麼?」

  崔小筠道:「為什麼我不敢承認?我又不怕你。」

  展鵬飛道:「你雖然不怕我,但你怕你的教規,佛門弟子不許打誑,對不對。」

  崔小筠無法反駁,只好道:「好,就算你對了,可是我不告訴你。」

  展鵬飛聳聳肩,舉動十分瀟灑。道:「隨便你吧,如果你不說,我將來有些事情也可以不告訴你。」

  崔小筠道:「我並不在意,你去吧。」

  展鵬飛道:「那麼我怎生與你聯絡?」

  崔小筠道:「到庵裏來呀,除此之外,還有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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