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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任何人都一定認為單老根那片刀網防守得極之嚴密,簡直可以用滴水不透來形容。可是魔刀卻仍然穿透刀網斬入,了無阻滯,就好像那片刀網根本就有一道大大縫隙似的。

  呼延長壽刀鋒忽然偏側了半尺。單老根大吼一聲,整條左臂飛開七八尺,鮮血噴濺。

  但假如呼延長壽刀鋒不是偏側一點,現在飛出去的就不是一條左臂而是人頭了。

  單老根長刀仰天迎風豎舉,姿式仍然威不可當。如果他這一招乃是奮盡餘力的一擊,縱是粉身碎骨務求一逞,威力自是可撼天地山河。

  但問題卻是單老根心中根本沒有如許充塞天地的仇恨支持他。而即使有此仇恨,他的修養能不能達到此一境界亦成疑問。

  世上很多事情的確實有強烈愛和恨的人,可以超乎自身原有能力做到。但假如超過他能力之事卻實在超過得太多,那時最強烈的愛恨亦變得無能為力了!

  單老根知道定須使得出那雷霆雪擊大地震動的一刀,才足以反敗為勝。但這樣的一刀談何容易?

  他暗自長嘆一聲,心中全無仇恨。技不如人而且還蒙人家刀下留情,還有甚麼可怨呢?

  李不還一躍兩丈落在他身邊,雙腳才站地時已經揮指點了他斷臂周圍八處穴道,鮮血登時不再噴濺迸流。

  呼延長壽仍是那副凶霸霸瞪眼挺胸樣子。他既不阻止李不還施救,也不開口。

  他不開口李不還卻說話了,道:「單老根,你身為刀道高手,修習西陲大風斬無雙刀法的。但你難道還看不出呼延長壽第一刀是佛門無上刀法?他為何要使用這種很難殺得死人的招數?」

  單老根訝道:「佛門無上刀法?但那一刀很厲害,不是殺不死人的刀法。」

  李不還道:「我只是說很難殺得死人。因為你既攻不進去,又不能站著不動,因此你只好後退。」

  單老根強忍斷臂的痛苦,仍然訝疑道:「我的確退了,但退了便又如何?」

  如果他不是內外兼修的高手,這斷了一臂的嚴重傷勢,恐怕早就昏厥倒下了。

  李不還道:「這一退你當可得到頭腦冷靜一下的機會,而同時你也可以得到談判罷戰或者簡直逃走的機會。但是你這些機會都不利用,可見得你刀法雖是一流,但煉心之功不足。」

  單老根面色更見慘白,道:「謝謝幫主教誨,在下明白了!」

  他轉身行去,沒有任何人攔阻他。

  呼延長壽問道:「你剛才提到西陲大風斬,是不是很有名的刀法?」

  李不還頷首道:「不但有名,簡直極之有名,武林數百年來有所謂天下七大名刀,這大風斬就是其中一種了!」

  呼延長壽道:「但如果我不知道,那就變成沒有名氣了。我殺死過一個叫做『雪橫秦嶺』秦封的人,後來才知道他是『真君子』居仁厚的徒弟,聽說他們的刀法也是七大名刀之一。」

  李不還道:「我知道這件事。真君子居仁厚的刀法世稱『二奸二叛四分刀法』。據說,若是煉得成大奸小奸大叛小叛四種刀法,又能得配合施展,則即使是天下第一等奸惡叛逆梟雄,取他腦袋易如探囊取物!」

  這些話題本來極有趣味,尤其是身為武林中人的呼延長壽。他的魔刀雖然厲害,見聞卻甚淺窄,所以他自應更感興趣才是。

  但人類是非常複雜的動物。呼延長壽不但沒有再問下去,還抱拳道:「多謝指教,後會有期。」說罷大步行去,過了古橋,一逕走入寒山古寺。

  ***

  客房還算寬大整潔,床褥等也很乾淨。出門人自是不能太過講究挑剔,有這種客舍房間度宿,大概很少人不滿意了。

  天色已經昏暗,窗外走廊上燃起了兩盞風燈,但更黑暗的房內卻還未上燈。

  窗下有張方桌,有幾把椅子。崔憐花面向著敞開的窗戶而坐,望著昏暮暗淡的小院落。

  她神色落寞,卻沒有驚懼。她雖然獨自坐在黑暗中,但她卻知道有一對眼睛在隔壁房間注視她。如果不是眼睛,那就一定是耳朵聆聽她的聲息。

  她心中甚麼都不想,偶然心中掠過一些前塵往事,她都趕緊設法撥開。若是深入一層說,根本她連平生唯一一件最迷惑最痛苦最傷心,也最牽掛的大事,也都不讓它浮現心頭。何況是一些浮光掠影的往事,或淡淡的情懷?

  隔壁的眼睛耳朵就是南疆纏綿毒劍門下那個青衣婦人,她現在外表變成「崔公子」的僕人老謝。事實上她姓苗名謝沙,姓名中的確有個「謝」字。這姓名雖怪,但誰知道她是不是苗夷少數民族那些名字的譯音?

  苗謝沙也坐在黑暗中,一隻手摸弄腰間一條腰帶的鈕子。如果翻開衣服,就可看見這條腰帶黑黝黝,大約拇指粗細。這就是名震天下南疆纏綿毒劍門,每個弟子都有一把的「毒劍」了。

  崔憐花不知道苗謝沙究竟想怎樣,只知道自己一定有可以被她利用的價值。

  廊上的風燈發出昏黃光芒,在秋風中微微搖蕩。

  她以自嘲甚至自我虐待的心情,嘴角泛起苦笑,默然尋思。

  現在的確更感到秋的寂寞和秋的肅殺味道,那搖搖幌幌的風燈,增添無限淒清孤獨之感。可是如果旁邊坐著一個知心人,縱是一樣的情景,卻敢肯定心情絕不相同。

  唉,人生一切儘是虛妄,也瞬息即逝。但這個夢……唉,這個夢何時才覺醒呢?

  隔壁終於傳來苗謝沙的聲音。她道:「你的雙生妹子崔憐月,現在甚麼地方你知不知道?她正在幹甚麼知不知道?」

  啊,老天爺,當真是惹起平生心事。極力不去想的人,為何偏偏被提起?

  「我通通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回答聲音鬱鬱沉沉。

  苗謝沙沒有過來這邊的意思,隔著板壁,又道:「我也不想知道。老實說我對任何男人女人都沒有興趣,但我曾經看見『百手千劍』杜三娘,她是比我高一輩也高一級的高手,我當然極之小心注意她的一切。你想必也理會得到,杜三娘不在南疆,跑到江南來幹甚麼呢?」

  崔憐花心中無端端浮現呼延長壽那張年輕的威猛的憤怒的而又含有些許驚慌的面龐來。

  那天他急急忙忙逃走(為了逃避她而逃走),現下他在甚麼地方?他可知道我雖是花月樓崔家的人,但已失去武功,已經完全無法對抗苗謝沙?如果他知道,他會不會離我而去?

  這些無聊的念頭出現得真不是時候。她為之暗中苦笑一下。

  現在其實不妨想想妹子。那個面貌身材完全一樣,而且本來心靈相通的妹子崔憐月。

  阿月(她一向這樣叫她妹子)不知如何學了一種心靈方面的邪異法門,以至突然切斷了姊妹自出娘胎以來相通的心靈?

  不但如此,我的武功日漸消退,以至於化為烏有。同時另一方面我們從天性中都具有的頑皮惡作劇,甚至偶然有點邪惡的氣質,我也完全沒有了。

  我自知現下善良得有如羔羊,心地比蓮花還要純潔。可是妹子她呢?是不是一如我一樣?

  這些問題幾年以來,崔憐花都不敢深思。她躲在六和塔下錢塘江邊那間幽靜農舍中,像鴕鳥埋首沙堆中一樣,甚麼都不敢再去想。

  然而如今卻被迫非想不可了。因為苗謝沙提到崔憐月,為甚麼提到她呢?

  「我怎麼知道?杜三娘的名字和人都沒有印象,她就算跑來江南找你麻煩,我仍然甚麼都不知道。」

  隔壁苗謝沙聲音透露出戾氣,道:「我想揍你一頓,因為杜三娘跟著崔憐月,好像已變成她的隨從。我看見你就好像看見崔憐月一樣,所以我很生氣。」

  這個人的道理似乎不太通。不過拳頭在近官府在遠,有時沒有道理也變成有理。

  崔憐花當然不想被她揍一頓,連忙說道:「如果杜三娘真的來中上找你,並不希奇。因為我看你已是纏綿毒劍門的高手,所以一定也得派出高手對付你這個叛徒,但杜三娘為何變成我妹子的隨從?她們之間的真正關係,是不是跟我們一樣?」

  「絕對不一樣。」苗謝沙口氣極為肯定,繼續地說道:「你妹子是杜三娘的主人,她可以命令杜三娘做任何事。照我看來,你妹子有一種詭異莫測的力量,她比杜三娘更為可怕!」

  崔憐花俯首尋思。廊上搖搖風燈已惹不起愁思,迷離夢境也離她遠去!

  當然呼延長壽的影像也淡沒消失了!其實在她心中,他本來就沒有留下太深印象。

  「你究竟想怎樣呢?」崔憐花問。

  「我會想法子找到崔憐月。你是她姊姊,而她是杜三娘的主人,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我會讓她知道,你的命和我的命是相連的。我猜在她眼中,你的命比我重要也比我珍貴得多,所以她一定不會吝惜向杜三娘吩咐一聲。」

  「這樣做法只怕沒有甚麼把握。」崔憐花真心真意地說。

  但她也知道苗謝沙必定不信,當下又道:「我們上那兒找她們呢?」

  「不是我們,是我自己。」苗謝沙聲音聽來冰冰冷冷:「如果我活不了,你也一樣,雖然我們不在一起,但我可以保證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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