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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以為呼延長壽挾魔刀橫行天下,殺人的刀不留情,這種人就一定不會出現於佛寺內聽經的人群裏。

  老實說他在聆聽佛法的一眾男女善信中,坐得最直是他,最肅穆最專注也是他。

  他的刀用黑布包住,擱在膝上,沒有人投以注意的一瞥。因為通常在清靜佛門善地,連酒肉也沒有人帶進去,更別說殺人利器了。

  講壇上那位老法師聲音宏亮,寶相莊嚴,使人一接觸他的儀表神態和口才,就禁不住會生出素有敬仰之心。這一點也可以解釋何以佛門無數宏法大師之中,一定找不到五官歪斜、身有殘疾這類人的原因了。

  呼延長壽極力使自己專心聆聽那精微奧妙的義理。他倒不至於不習慣聽經講道這類事情,因為他十五六歲時,在天津就跟一位淨意法師相處過不少時間。法師總是會說法的,縱然對方只是個大孩子,多少也會說一些。

  現在他也覺得老法師講得很精采,因為老法師恰好詳細的闡釋「空間」和「時間」,而時與空正是上乘武功中最必須講究的要素。

  老法師說空間和時間都只屬於心靈或物質的特殊現象,並無本質可言。換句話說,並非真的有時和空兩件東西(卻不是虛無之意)。

  例如「空間」,在心之相應行法中稱為「方」。老法師舉例說,方向何以只屬現象?因為你說你站在東邊,意思只是指站在西邊相對的地點而已,並非真有一個「東邊」。你若再往東走,剛才的東邊就變成西邊了。

  「時間」也是如此,在我們這個婆娑世界一天是廿四小時。在另一個世界可能一天也分為廿四小時,只不過它那邊的一天卻可能等於我們地球的一年或十年甚至更長久或更短促(相對論已指出及證實了)。

  總之類似時間和空間這一類東西,如果是真的有本質的東西,就不可以有這些變幻不定性質。所以在佛學裏時空都是「心色分位」,都屬於「心不相應行法」之內。

  由於時間空間跟武功關係極之密切,所以呼延長壽聽得津津有味,暫時可以忘記了那張宜喜宜嗔美艷不可方物的臉龐──崔憐花。

  只是她如今到底怎樣了?她能不能制服那青衣婦人?她到何處去了?假如她不能制服對方,那麼她會有甚麼遭遇?

  他眼睛雖然凝視著壇上的老法師,心卻飛出了蘇州的寒山寺,直飛到杭州西湖之濱,至少是在那一帶徘徊巡逡。

  他忽然泛起立刻趕去瞧瞧的念頭,但旋即打消,因為事情已隔了一天。不論崔憐花制服對方也好,或者仍被那青衣婦人制住也好,總之現在已經太遲了。

  但萬一她竟然正如青衣婦人所說毫無武功,那麼她有甚麼可能制服那青衣婦人?有何可能能夠安然脫身?

  但如果她全無武功,她何以又敢說五女之中只有她可以不死(假如青衣婦人出手的話)?

  他兩道濃眉逸散出憂慮而不是怒氣。他魁偉的身形忽然從聽眾席中站起。

  老法師洪亮的聲音忽然中斷,作了一個手勢,呼延長壽馬上很注意地望住老法師。

  那是因為老法師手勢看似隨便揮舞一下,但在呼延長壽感覺中,卻是一招極厲害的奇奧刀法。這一招如果用刀施展出來,十個八個強敵屍橫就地並不奇怪。

  本來任何上乘武功,都足以引起呼延長壽的注意,何況是刀法!

  呼延長壽好像只站在荒野中,周圍一百幾十個聽經的男女善信根本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老法師一個人。

  老法師仍然那麼莊嚴,但眼光和聲音都很柔和。「我想我已經知道你是誰!」

  呼延長壽道:「不見得。但我卻知道你是側峰大師。」

  老和尚的笑容既慈悲又親切,道:「我介紹你去見一個人好不好?」

  呼延長壽後來連自己也奇怪何以拒絕得那麼快和那麼堅決。他說:「謝謝老法師眷愛,但我現在誰都不想見,尤其是他!」

  這個「他」是誰?呼延長壽沒有說明,而側峰老法師居然也不問。佛道兩門中的高僧仙人,往往會有這類奇怪莫測的舉止。

  側峰老法師目送呼延長壽走出講堂,還看見他稍稍低頭以免碰到堂外一株楓樹的枝葉。

  老法師沒有再叫住他,面上表情除了幾絲悲憫之外,便沒有其他意思了!

  ***

  寒山寺外就是一條溪流,橫亙河面那座古橋已經不知建造於幾千年以前。但我們仍然可以想像那唐代詩人張繼,當他中宵驚醒大有所感,而寫下「葉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首傳誦千古的名詩之時,張繼先生的船一定不會離得很遠,甚至很可能就泊在這座古橋邊。

  呼延長壽剛走上橋面,腳步驀然停窒。

  此時橋邊有兩艘烏篷小船靠泊,每艘小船都鑽出兩個女人。

  呼延長壽眼睛一時瞪得比胡桃核還大。怎麼那麼巧?崔憐花為何也來到姑蘇寒山寺?

  他瞪視著美貌如春花,嬝娜如楊柳的崔憐花。看她輕輕盈盈踏上岸,禁不住低微嘿一聲,心中本來擠塞得滿滿的莫名其妙情緒,似乎忽然消散。

  崔憐花以極優美動作轉半個身,仰起嬌靨向橋上的呼延長壽望了一眼。

  她的眼波使人禁不住想起西湖的碧柔湖水,使得呼延長壽聽見他自己的心臟咚地大跳一下。

  可是恬靜清瑩的湖水總不免也有些漣漪,何以她美眸中全無一絲波紋?莫非她也認不出我了?抑是認為不屑一顧?

  心臟由激跳而忽然變為收縮,有點痛楚,好像被崔憐花眼光刺穿胸膛,在心臟上留下幾道傷痕。

  雖然如此,呼延長壽仍然看得見崔憐花身後是個秀美侍婢。而另一隻船上來的兩個女人,其一是個中年美婦,身穿色彩鮮艷真絲衣裙,褲袖在微風中輕輕飄揚,更添風韻。她後面也是個侍婢,腰間有口短劍。

  他不但能看見這些人,還能聽見崔憐花向侍婢問:「咦,小鵑,那個人是不是他?」

  秀美的小鵑目光流轉,掃過橋上,輕輕道:「是的,一定是他。」

  崔憐花搖搖頭,道:「他跟著我有甚麼好處呢?」

  小鵑道:「只為了遠遠瞧你一眼。除了他之外,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

  呼延長壽心中多了幾道傷痕,身子轉向古橋另一端。舉步之時,耳中卻仍然聽見崔憐花說:「另外那個人的嘿聲,自含氣歛勁,內力極之深厚,我只希望他不要老跟著我……」

  ***

  那崔憐花和中年麗人以及兩名侍婢,後來究竟走入寒山寺?抑是到別處去?呼延長壽都不知道。

  他在氣味馥郁泥土肥沃的田野中默默趨行。他心中傷痛仍在,那是因為崔憐花居然已完全不認識他了。第一次相見只不過是昨天之事,何以今天就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此所以他必須比她更澈底更乾脆完全忘記她。從今以後若是狹路相逢,定必有如從來未見過她一般,定必望望然而過之。

  ──但由昨天到今天,腦海裏心頭上都是她,情緒因而煩躁紊亂不堪。

  ──我如果真要忘了她,為何還要跟蹤這個白衣秀士?

  在他前面不很遠有個一身白衣的年輕文士,也是踽踽獨行於田野泥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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