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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她伸手入囊,原想取出大錠銀子鎮壓這店伙,但觸手卻只有幾顆碎銀,大概只夠付這幾日的房租飯錢,實在已無餘款,不由得呆住。

  那店伙何等精明,一見她的手伸不出來,便猜得此人阮囊羞澀,當下眼睛一瞪,發起橫來,大聲道:「開客店的自然要客人光顧,可是想來這裏要裝病賴死這一套,我看你趁早收起來!走,我替你把行囊送出門外。」

  董香梅氣往上衝,雙臂微抬,忽然感到一陣痠軟,無法運力使勁,不由得忿消氣散,黯然長嘆一聲。

  那店伙動手動腳,就要把她扯下床來。房門外突然有人咳了一聲,店伙回頭一看,只見一人搖搖擺擺走進來,卻是個年輕漢子,身上穿著一件長衫,長得一表斯文。

  店伙認得這人乃是昨日來投店的遊方郎中,當下面孔一沉,道:「許先生最好少管閒事。」

  姓許的郎中拱手道:「在下聽說這位兄台身染疾病,特地進來瞧瞧。」

  店伙一時發作不出,甩手扭頭走出房外。

  董香梅又輕嘆一聲,那許先生道:「兄台不要把剛才之事放在心上,大凡流浪江湖的人,終必會遭遇這等境況。」

  董香梅目光掃過這年輕走方郎中,見他長得眉目清秀,一派斯文,尤其是適才在緊要關頭解圍,心中實在對他感激。當下應道:「多謝先生指點……」

  許先生道:「在下略通醫道,兄台既是貴體不適,在下切一切脈息就知道了!」

  董香梅暗自忖道:「我本是女扮男裝,月訊逾期不至,大概是些婦女暗病。這郎中不曉得內情,只當我是男人,胡亂下藥,豈不更糟?」

  於是連忙婉拒道:「承蒙先生垂注,不勝感激。但在下只不過是旅途困頓,疲倦過度,所以要靜養一下,不煩先生費心……」

  許先生睜大雙眼,道:「想不到兄台也是讀書人,談吐高雅,敢問兄台貴姓?」

  董香梅不經思索,道:「在下顧御風,以前讀過幾年學塾,實在談不上高雅二字。許先生台甫怎樣稱呼?」

  許先生道:「在下賤字子攸,多年來屢試不第,因而灰心仕途,因善祖傳醫術,尚足以養身餬口,加以性喜遊山玩水,所以離家浪跡天涯,無拘無束,倒也逍遙自在……」他在椅上坐下,打開話匣子,竟和董香梅滔滔傾談起來。

  這許子攸足跡遍及宇內名山大川,談起來頭頭是道,加以他擅於詞令,董香梅本來是佯裝有趣,後來卻當真聽入了神。她也告訴他說曾經當過鏢客,所以走的地方也不少,並且說些武林軼聞與他聽,兩人談談說說,倒也投契。

  董香梅經過這一陣閒談,心中也減了幾分鬱悶。這許子攸本是世家弟子,胸襟開闊,這一談得投契,覺得董香梅並非凡俗之士,有心交這個朋友,便到櫃上關說一切開銷由他負責。這一來店家自然不再派人向董香梅囉囌。

  董香梅滿心感激,她萬萬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等超群拔俗之士,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以男人身份,在江湖上交上這麼一個清雅的朋友。

  又過了四五日,她的病狀仍無起色,全身發軟,丹田中一口真氣硬是提不上來。

  這天中午,許子攸和她閒談了一陣。董香梅黯然長嘆一聲,道:「我倒願意這病永遠不好,那就可以和許兄在一起,時時領益了。」

  許子攸訝道:「你好了之後,我們結伴浪跡江湖,傲嘯風月,豈不也是人生快事?」

  董香梅搖搖頭,道:「我好了之後,一定得去辦一件事。之後,我的壽元已盡,再難與許兄在人間相見了。」

  許子攸便聽得莫名其妙,道:「顧兄這話怎說?」

  董香梅道:「這些事你越知道得多,便越發危險,倒不如一點也不曉得。」

  許子攸問來問去,都問不出原因,心中暗暗納悶。當下勸她睡一會兒,自己卻在一旁看書。

  等到她睡著之後,許子攸丟下手中書卷,悄悄伸出三指,按在董香梅腕脈寸關尺之上。如是平日,董香梅自會驚醒,可是她目下真氣不調,百體不適,是以直到許子攸按診好一會,才突然驚醒。

  許子攸滿面迷惑之容,向董香梅不住打量。董香梅雙唇緊閉,故意不言不語,看他有甚麼話說。

  過了一陣,許子攸皺眉道:「我是就脈論脈,你天癸過期已有多久了?」

  董香梅芳心一震,道:「許兄別開玩笑,兄弟不是女人,何來天癸月訊?」

  許子攸面孔一板,道:「常言道是醫者父母心,你斷斷不可對我隱諱……」

  董香梅見他詞色堅決,怔了一陣,道:「你先說給我聽聽。」

  許子攸道:「你的脈息顯示懷孕有喜,此時最經不得疲勞及大喜大怒之事,但你似乎已遭受過打擊,心氣鬱結,再加上辛勞風霜,以至心脈枯弱,血氣雍滯。全身乏力,時有發熱之象……」董香梅雙目圓睜,心中說不出是甚麼滋味。要知這許子攸越是說得對,就越是證明懷孕之事千真萬確。

  許子攸最後道:「兄弟與你盤桓多日,一直都沒有看出你是女子。現在可就覺得你面皮皙白,頭髮豐盛以及眉毛過細種種徵象,分明真是個女子。」

  董香梅轉身向壁,道:「你胡說。」

  許子攸沒有出聲,起身出房去了。他走了之後,董香梅忽然十分後悔,生怕把他激走。自個兒痛苦地想了許久,終於大聲喚茶房來詢問。

  店伙道:「許先生出去抓藥啦,你老敢情還不曉得。」

  董香梅心中一塊大石才放下來,等了好一會,但覺岑寂難耐,時間好像比平日長得多。

  許子攸最後來了,帶來一碗湯藥。董香梅只好服下,她再也不敢把他激走。

  第二日,他們搬了一個客棧,兩人只要了一間上房,董香梅睡在內間,許子攸住在外間,以便就近照顧。

  不知不覺又過了幾日,董香梅已感到病好了大半,但她又逃避甚麼似的,竟不想痊癒。

  她早就把頭上帽子解開,露出一頭濃黑的青絲,反正許子攸已曉得她是女身,所以用不著緊緊扣住那頂帽子。

  可是自從她回覆女人面目之後,許子攸的目光中就時時閃耀出奇怪的光芒。他幾乎日夕都坐在她床邊,與她說東說西,偶然也問,她的身世遭遇。

  董香梅是個過來人,自然看得出他的目光中含著甚麼意思。她非常害怕這種眼光,可是暫時又不願失去。同時對於許子攸涉及身世遭遇的問話,總是不好意思不答。就這樣漸漸地透露出來。最後,許子攸已經完全明白她的身世及悲慘往事。

  他們仍然很談得攏,對於許多事物的見解,幾乎大半相同。許子攸不但學問淵博,見解超妙,同時雅擅詞令,很平常的事在他口中說出來,便平添無限風趣。這一點正是董香梅最是神往的地方,真是巴不得日日夜夜聽他談古論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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