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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謝文奇自尊心大受傷害,臉色變來變去,但他終於忍住火氣,嘆了一聲,道:「好吧,我先回去讓你清靜……」

  他轉身舉步向谷口走去,這一回走得相當快,可見得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少俠雖然嘴上沒有說出氣憤之言,但行動上仍然抑制不住。

  徐若花明知謝文奇最忍受不住的是知道她在想念韋千里,這時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對待從小對自己極好的師兄,實在太過令他傷心難過,於是內心泛起一陣歉意,舉目但見謝文奇已到了谷口,忍不住叫道:「謝師兄……謝師兄……」

  謝文奇霍地停步轉身,道:「師妹你叫我麼?」他的眼中閃動著喜悅期望的光芒。

  徐若花聽見自己內心中的嘆息,因為她當真感到無法去愛這位師兄,而韋千里已佔據了她整個芳心,所以她容納不下別個男人的影子。因此她歉疚之意又淡下去,道:「沒甚麼,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就來。」

  謝文奇也不再說,但面上流露出一種動人心弦的深沉悲哀。他點點頭,道:「師妹你可得小心,快點回家。」於是轉身出了谷口。

  謝文奇走了之後,幽谷之中一片靜寂,她落寞地越過流泉,在谷中的草地上姍姍閒步。

  忽然她聽到谷口傳來一陣低微的腳步聲,她驀地警惕起來,心中的愁情怨緒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暗暗忖道:「假如是謝師兄回轉來,他一定是有話跟我說,所以在谷口就會出聲,若果不是謝師兄而是本門其他的人,或者是本門師長的朋友,見到我獨自在此,也一定會出聲相問。況且謝師兄剛剛出谷,如果是本門的人或朋友,一定會碰上謝師兄,那樣進谷之時,更不會不知是我在此,定然先打個招呼……」推想到這裏,突然感到恐怖起來,身上冒出許多冷汗。

  她繼續思忖道:「因此,這人進谷之後,靜默無聲地窺伺著我,無疑是本門對頭無疑,假使我落在那些魔頭手中……」

  她又沁出不少冷汗,要知她本來在江湖上頗有名氣,武功已得華山派真傳,實在不弱,因此她一直不是個膽小怕事的弱質女郎。可是她自從見識過九大惡人的武功之後,方知道這些老魔頭竟能得享大名,實在並非僥倖得來。以自己目下的一身武功,與這干老魔頭相比,委實相差甚遠,是以如是此人乃是九大惡人之一,今日勢必難逃大劫。話說回來,她對於「死」之一字倒不害怕,怕只怕被那干老魔頭擒住,不但本身可能受辱,而且對方更可以將自己挾為人質,威脅師尊長輩。這麼一來她可就深感自己獨自離莊之舉十分孟浪,也十分後悔適才沒有與謝文奇一道回去。

  她念頭轉了許多,其實卻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無論如何,她都得轉過頭去面對現實。於是她徐徐轉身,面上盡力保持冷靜的神色,目光到處,驀地一愣,芳心之中湧起「驚」和「喜」兩種情緒交相激盪。

  那個走入谷內之人,卻是個衣裝樸素,文質彬彬的美少年。這個人不消說就是徐若花又痛恨,又想見的韋千里。

  韋千里躊躇地望著她,他一定要看準她的神色,才能決定自己該說話抑或趕緊走開。在他來說,這一回居然敢入谷現身,已經是勇敢無比之舉。在他眼中的徐若花,似乎比昔日分別時更加豔麗動人。他萬分願意跪在她腳底下,請她垂憐顧盼,並且寬恕他一切過失,假如有的話。可是他又怕這樣做,除了換來羞辱之外,別無好處,因此他不敢這樣做。

  徐若花心中波濤起伏,自己也說不出是怎麼回事。最後心中稍為平靜下來,便暗暗決定只要韋千里過來先向她謙卑地說話,她就饒恕了他的過錯,平心靜氣地談一談他為何逾期不來華山,那一天又為何帶著董元任的續絃夫人王若蘭走過而對她反眼如同不識?

  不過她也深知韋千里怯懦的天性,所以等待了一陣之後,便又改變了主意,決定只要他向自己先開口說話就行了,不管他的口氣謙卑與否。

  這兩個互相戀慕的年輕人雖然內心中都想和對方和解,言歸於好,可是他們卻沒有這種看透對方心意的慧眼,以致無法消除這層無形的隔膜。

  韋千里心中頻頻嘆氣,老是想投身在她腳下,請她再和自己相好,像從前一樣。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站在那兒,像一段木頭似的。

  兩人僵了許久,徐若花心情漸漸轉變,她突然想到那一次他對自己視若路人,情形有點和現在相類。因此,她為何要給他機會?

  韋千里卻發覺她神色越來越不對,因此更加不敢開口。

  終於徐若花頓腳罵道:「討厭死了,站在那裏幹甚麼?」

  韋千里聽到「討厭」兩字,腦中轟的一聲,心裏泛湧起無窮自憐自卑的悲哀,暗暗忖道:「我早知道你討厭我,所以才唆使你師父和龍女白菊霜拿劍動手,想把我殺死,免得你老是感到討厭,也免得你和你的師兄相好……」

  他覺得自己的心在哭泣,他又悲哀地想道:「我原是個卑微下賤的人,斷然配不上你這位名門俠女。可是你既然以前和我不錯,今日何須這樣對付我?我原是很識趣的人,你只要告訴我一聲,我就會自動走開,躲到天涯海角去,永遠不會再見到你……」

  徐若花見他像一根木頭一般,不但不會開口解釋,竟連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有,心中更加憤恨,覺得自己當真一文錢也不值,經過他那種侮辱之後,剛才還想和他和好,投身在他懷抱之中,這等想法,真比娼妓還要不如。她不禁又頓腳罵道:「我討厭你,聽見沒有。你賴在那裏幹甚麼?難道以為我不敢和你以死相拚嗎?」

  她反臂探劍,「鏘」一聲掣劍出鞘。韋千里見她居然要拿劍殺自己,可見得她對自己多麼鄙視討厭。

  他咬牙忍住滿腔自憐自卑的悲哀,轉身疾然奔出谷去,立時消失不見。

  徐若花憤怒地瞪住谷口,過了一陣,手中長劍突然跌落地上,她也用雙手摀住面龐抽噎起來。抽噎了幾聲,就忍不住柔腸寸斷的哀傷,聲音越哭越大,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一會,突然有人塞了一條汗巾在她雙手之間,道:「小姑娘你這樣哭下去,眼淚馬上就流乾啦,快揩一揩淚水……」

  徐若花心頭一震,不覺停住哭聲,移開雙手向前面望去。

  只見眼前站著一人,身軀又肥又矮,頭如笆斗,十分巨大,最惹人注目的是那顆秃得發光的大腦袋,再配上他滿臉肥肉,獅子鼻、厚嘴唇,神色顯得滑稽突梯,惹人發笑。

  這個秃肥老人光著兩隻肥肥白白的膀子,底下穿著一雙草鞋,這一身打扮,當真稱得上不倫不類四個字。

  不過他有兩點出奇之處,第一就是他面部雙手雙腳露風的肌肉都白皙如玉。第二是他那對特長的丹鳳眼老是半眯半睜的神氣,眼中卻射出兩道特別鋒銳的光芒。比之其他內家高手眼中的神光,卻又似乎有點不同。

  徐若花雙手中的汗巾飄墜地上,吃吃道:「你……你是誰?」

  那又秃又肥的老頭子裂嘴一笑,神情甚為滑稽,道:「小姑娘你的師父要打屁股,連我老人家的名字樣子也沒有告訴你麼?」

  徐若花用衣袖拭拭玉面上的淚痕,迷惑地道:「對不起,我沒有聽說過。」

  那老頭子彎腰拾起那條汗巾,塞回腰間。他的腦袋巨大秃亮,一落一起之間,真使人想摸它一下。

  他挺直身軀後,咂舔一下嘴唇,道:「你再瞧瞧我的樣子,一定認得出來。」

  徐若花果真定睛向他凝視,忽然發覺他的目光越來越亮,轉瞬間宛如變成兩盞光線強烈的火燈。這時她的神情已變得十分迷惘。

  那秃老頭笑一聲,顯出十分快活的樣子,道:「小姑娘舞一回劍讓我老秃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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