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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只見就在他旁邊數尺之遠,俯仆著一個人,姿勢十分奇怪,乃是盤著膝,兩個膝頭生硬地支在地上,上身俯趴在地上,兩條手臂向前伸抓,其中一隻手已經深深沒在泥中。

  韋千里嚇得差點兒躺下,他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那姿勢奇怪的人乃是奪魄郎君上官池。這是幸虧他暈了過去,那上官池不過在垂死之前,想掙扎著爬過來,看看他是否已死,然後他自己才能放心地死掉。可是他終於力竭而死,在他吐出最後一口氣時,他已經對世事看淡了許多,也許是由於心力不支之故,是以那本白骨門秘笈就在他雙手前面不及一尺之遠,他也沒有剩餘力氣爬過去點將此書毀滅。倘若韋千里還清醒的話,這個倔強一生的魔頭,可能仗著這一點要強之心,奮力過來將他弄死。

  韋千里終於起身撒泡尿,於是整個人也變得平靜許多。判斷出這個可怖的怪人已經死掉,便稍稍安心地溜進那石洞去,就在樹葉上坐下來,背脊無力地靠在石壁上閉目休息。

  洞中雖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但一則他自幼捱苦慣了,並不苛求這些小節。二則他的確太累了,早先是因為血脈不通而暈死過去,故此並不等於睡眠,反而更加感到疲累,現在他睡在石洞中,心裏較覺安全,於是一下子便睡著。

  清晨的風,帶點寒意地刮過山頭,那本「紫府奇書」靜靜地躺在地上,書頁在風中不斷翻動,拂拂作響。一隻手伸出來,把那本紫府奇書撿起來,晨曦中可以看見這隻手滿是青紫之色。那是上官池扣他脈門而致使血液停滯留下來的痕跡。這青紫之色,曾使上官池誤以為他是中了書中頁邊附著的奇毒而死的徵象。

  韋千里本來對這本書沒有甚麼好感,可是他又直覺出這本書裏面載著極奇怪的秘密,以致即使像奪魄郎君上官池那樣的人物,也視之如命,加之他素來性嗜讀書,故此當他決定趕快離開此地時,便將那本書撿起來,藏在懷中。

  對於高山大嶺,他倒並不畏懼。只因他熟悉山中各種可以充腹的植物,晚上只要在樹上睡一覺便可以,因此三五天是決不妨事的。於是他認定向北的方向,一直走去。

  足足走了五天,他才算脫離了亂山叢嶺的區域。不過他覺得似乎離榆樹莊仍是太近了一點,故此繼續往前走,沿途唯有以乞食支持,一直走到洛水。他沿著洛水,慢慢往東北方走。起初他還得行乞度日,但隔了不久,對於水上各種操作都學會了一點,便偶而上船幫工,偶而又在碼頭覓食,倒是不必再去行乞了。

  這段時間約莫過了半年,在這期間裏,他幾乎是毫不停歇地為了求得一飽而到處找活做,因此他甚麼也沒有想,混混沌沌地過著日子。半年之後,他已經學會了許多種粗賤的活兒,卻不覺已沿著黃河到了開封府。

  他在開封閒溜著,在一家客棧門前忽然遇到一個名叫魯明的人。這個魯明乃是本府一家鏢局的夥計,常到本省各處來往,因此在船上認識這膽小勤懇的小伙子。魯明也知道他是個到處找活的散工,這時一見了他,便十分歡喜地告訴他說,要介紹他幹一份差事。原來在江南有家廣信鏢局,這次保了一注鏢北來,已經交了差。可是這邊有同行托他們另保一點貨物回到南方。然而他們的夥計有一個生病了,因此非得補充一個幫雜的人不可。

  韋千里當然願意,便由魯明帶他到廣信鏢局落腳的客棧去。

  那個姓汪名嘉的副鏢師,見是熟人介紹來,便立刻應允錄用。當下韋千里總算有了一枝之棲。

  臨到晚上,正鏢頭回來,韋千里一眼便認得此人正是到過榆樹莊的金童許天行。敢情金童許天行在董元任大演絕學,挫敗了金蜈蚣龔泰之後,便轉到南方的鏢行去。他並沒有注意韋千里,第二天便率領五輛車子,六名手下,一直往南而回。

  沿途並沒有發生甚麼事情,韋千里那種怯懦而勤快的天性,卻在這一路上博得夥伴們的好感。這些人比之榆樹莊中的人,可好得多了,儘管韋千里是那麼怯懦,他們卻不會怎樣欺負他,一種同伴互助的感情,使得韋千里覺得十分快樂。雖則在路上甚苦,但他寧願忍受一切,他的確太容易滿足了。

  廣信鏢局便在長江南岸的江寧,這個古城曾是六朝故都,明成祖遷都燕京,改名為南京,膾炙天下的秦淮河如今風光正盛,每當華燈初上之際,夫子廟前,遊人接踵,公子王孫,名商巨賈,都徵逐流連,畫舫中風月無邊。

  然而不管這石頭城依舊是六朝金粉,繁華如昔,但這一切都與韋千里完全絕緣。他變成專為許天行管馬的人,當然同時也得做其他雜務。

  他開始又沉迷在書本之中,這是因為生活安定下來之故,不久便搏到正如在榆樹莊中的外號「書呆子」。

  那本紫府奇書再也不是空擺在囊中,而是他每當夜闌人靜時必讀之書。在這本書最後的一頁──本來黏合在一起,即在那被撕去的第一頁上寫明頁邊附有奇毒的那一頁──現在是他最主要翻閱的一頁。上面用硃筆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把這本書的來歷和各種武功的煉法,注得明明白白。

  原來這部紫府奇書源出道家,本來世代相傳,甚是秘密,後來被一個道號明月的弟子偷攜離開崆峒,並且入世還俗。仗著這部秘笈所練的功夫,橫行天下。直到後來,這位明月道人忽然徹悟前非,重返玄門,卻無面目再回崆峒。然而這部紫府秘笈本是鎮山之寶,因此必須託人帶回崆峒。

  可是此書乃是天下武林人俱欲得之的至寶,唯恐所托之人,生心覬奪,便弄個狡猾,在第一頁原來空白之處,另注煉法。這種煉法最易走火入魔,然後將書中道裝之人細細勾改,弄得陰陽怪氣,甚至多加一枝白骨令,加上含有深意的按語。又在首頁注明這末後的一頁,頁邊附有奇毒,觸之立死。估量即使流落在江湖中,也將無人敢於揭開。弄好之後,便著一個人送去崆峒。這個送書的人是誰,再也無法查究,但崆峒卻從此永遠失去此書。

  數百年後,江湖出現了白骨門一派,武功精奧奇毒,稱絕天下。一直到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師父西門陽冰這一代時,白骨門才遇到挫折,就是那三危老樵金莫邪,力折西門陽冰的兇焰。這三危老樵金莫邪,便是崆峒派一脈相傳下來,唯一能夠以本身絕頂的穎悟天資與及特異稟賦,將僅有那點秘傳心法,煉得成功的一人。

  他們本是同源而異途,各有所長,在江湖上同享盛名。只因三危老樵金莫邪乃是俗家人,不太受門規和玄門種種約束,加之這種絕頂天聰的人,行事不免稍為奇特。故此他會自己訂下只要有人認出他的姓名來歷,便離開當場的規條。究其實他的名頭雖可比之白骨門的西門陽冰,但江湖上竟是極少人認得他。

  兩人在鼎湖峰初陽洞外一片矌場上,展開數百年來未曾得睹的惡鬥,直鬥了三晝夜,三危老樵金莫邪以正宗功夫而氣脈悠長之故,勝了半招。

  韋千里當然不知這些武林秘事,他每晚夜靜之後,總要按著紫府奇書最後那頁註明的各種口訣,獨自練習。

  他之能夠這麼熱心地暗自練習,乃是當他只練過一次之後,翌日便大覺不同,不但沒有因睡眠的時間減少而眼睏,反而精神奕奕心神舒暢,於是他一逕按著那秘訣練下來。

  他先練坐功,按著後頁的秘訣,以心馭氣,依照書中第七八頁所畫的坐功圖樣,丹田之氣,沿著圖中那人身上的紅線,走遍百體經脈,穿透十二重樓,復歸氣海。起初他不過是自己冥想著有這麼一道氣穿行不息而已,但到後來因為練那行功五式而得到助力,很快便見靈效。

  那行功五式他是聽過奪魄郎君上官池說過,每一式的部位都要按著圖中減少五寸,其實書後的秘訣裏載著的,卻是照練無誤。這是因為坐功練法不同,故此大有差異。

  還有那套複雜之極的掌法,起初他很用過一番功夫去揣摩,後來因太困難而放棄,只練會其中十餘式。這可是因為這套掌法名為九陰掌法,雖僅共有九招,但每一招之中,變化甚多,是以複雜繁妙之極。韋千里沒人指撥,本身又沒有武功底子,自然難以領悟。故此他僅僅學了十餘招能夠貫串的動作,便自作罷。

  光陰荏苒,轉眼又過了年餘,韋千里依舊在廣信鏢局中充任賤役。生活如一泓死水,平淡得連他自己也不復能夠記憶,生像是一片空白,既不寂寞,也不歡樂的空白。

  廣信鏢局生意蒸蒸日上,這期間以得到金童許天行為鏢師為主要原因。須知許天行本來已是名鏢師,只因在豫省被挫,是以移跡東南。但有本領的,終能見出價值,居然在兩年之間,使得廣信鏢局信譽日隆,生意十分興旺。

  韋千里開始覺得自己有點不安,他的怯懦不肯擔負任何責任的天性,使得他永遠不能遷升。長年做著刻板乏味的工作,以前他渴欲要求安定之心,如今已因過份的穩定而完全消滅。對於這些毫無意義的粗賤工作,屢屢會情不自禁地悄悄問自己,是否真個這樣再幹下去,以至於老死?

  他知道自己已具有不同凡響的身手,譬如他日常接觸許多武林中人,可是他知道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夠躍到兩丈之高,然而他提一口氣,卻可拔升三丈以外。還有許多甚麼以硬功出名的人,叫做甚麼鐵砂掌黑砂掌之類的名堂,卻無人能像他那般一掌能夠把石頭拍碎,雖則未到擊石成粉的地步,卻也震裂為許多小碎塊了。

  然而他有武技又有甚麼用呢?他怕和陌生人說話往還,要他去交涉一件事情,那便是辦不到之事。這一點許天行也深深知道,故此即使是傳個口信,輕易也不命他去辦,唯恐會出紕漏。

  他,就是這麼的一個人,沒有絲毫自信,偏偏又身負超邁當世的絕藝。然而年齡漸漸大了,他也像普通人一般,本能上要求著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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