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馬翎 > 白骨令 | 上页 下页


  他在榆樹莊中住了六七年,常日因放馬往來山野叢嶺之間,是以這翻山越嶺的腳程,倒是極為不凡。

  也不知跑了多久,猛然發覺已經處身在茫茫亂山之中。他兩條腿也覺得痛軟了,禁不住止步四瞧,隨即伸手拉住一棵樹的橫枝,緩緩坐下。他的後面便是一片高達十餘丈的岩壁,左邊再過去大概便是一處壑谷。右方和前面乃是斜伸向下的山坡。

  山泉飛墜下來的聲音,在他後面的岩壁間響著。他覺得十分需要喝口冷水,然後再休息一下。好在那畫角馬嘶之聲,這刻已經沒有了,也不知是因為沒有再吹,抑是他逃得夠遠,以致聽不到。

  他疲乏地站起來,忽然後面傳來一下低沉的嘆息,他大吃一驚,駭然回頭去瞧。只見兩丈之遠便是那層高高削直的岩壁,岩壁前有幾株小樹錯落地矗立,還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隔在他與岩壁之間。

  這樣除了那塊大石之後,其餘的地方都一目了然,他毛骨悚然地想道:「這塊大石後面,必定有甚麼古怪。」

  但身後不遠之處,猛然又傳來一下低沉的嘆息。這一下嘆息聲音,是這麼清楚然而可怖,駭得他往前一衝,直衝到大石旁邊,然後猛可回頭去瞧。可是身後山坡斜身而下,除了稀疏的樹木之外,那有一絲人影?這一驚比之瞧見甚麼東西還要驚駭,他下意識地再退幾步,竟轉到大石後面。

  以往所聽過的鬼魅故事,甚麼山魅木客殭屍等,本來從不能幻想出形相,現在卻一下子全給想出樣子,特別是殭屍,那是遍體白毛,面目呆木而慘白,或者眼睜目突,張牙外露的恐怖樣子,使人差點不敢睜眼。

  腳下踏裂了甚麼似地發出勒勒之聲,低頭一看,立刻魂飛魄散地駭叫一聲,全身驀然索索發抖起來,那雙按在大石的手,在石上不住顫抖。原來在他腳下滿是慘白色的骨頭,也不知共有多少,這刻他正因踏碎了幾根,故此發出折裂的聲音。

  他心中本想立刻離開腳下的白骨堆,越遠越好。可是那指揮身體的神經系統似乎已經破碎,再也無法使身體移開一步。

  正在發抖不止之時,身後猛又傳來一聲嘆息,聲音幽幽地傳到他耳中,一直鑽入心中,渾身毛管本已盡豎,此刻又沁出一陣冷汗。這次他可不敢回頭去瞧,事實上也無能支持自己作出回頭的動作。

  嘆息之聲又幽幽響起來,是那末可怕的低沉,似乎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地獄裏偶然逃逸出來的幽靈的呻吟聲。

  聲音漸漸移過來,他更加驚怖了,背脊骨的冷汗已經凝聚成點點水珠,往下面直淌。

  嚓地微響,眼角已瞧見一條黑影,緩緩移前,韋千里又驚怖地大叫一聲,那條黑影不知怎地已經移在面前的石邊。

  他的頭已經垂下,可是眼中仍然瞧見一隻烏黑瘦削的赤足,皺紋隱隱,顯然是年老的人足。這一來他更驚駭了,因為這深山荒嶺之中,怎會出現人跡?而且枯瘦黑乾得一點不似活人的腳。

  那雙赤足正好踏在幾根白色的骨頭上,益增可怖的氣氛。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彷彿已被嚇得神經麻木,目光緩緩從那雙黑乾的赤足往上移。

  先是一條褲腳已經破爛不堪的藍布褲,再往上去,卻見一雙垂到膝頭那麼長的手掌。這雙手掌厚闊粗大,肉色紅潤,比起下面的腳板,簡直不可能是同一個人的肢體。眼光再往上移,粗壯的前臂之間,可以瞧見那條破舊的藍布褲的褲頭,用一條老藤紮住。

  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上身卻是赤裸,胸腹甚黑,而且盡見骨頭,這可和下面的腳又調和了。

  眼光再往上一眺,那人的面目赫然入眼,但見嘴歪鼻塌,眼睛也瞎了一隻,乍看來生像只剩下半邊臉孔似的,半點兒人味也沒有。

  韋千里雙膝一軟,蹲跪在地上,下面的白骨給壓得勒勒直響,又碎裂了不少。

  面前那形相可怖的人動一下,頭上亂糟糟的頭髮,甚是惹眼。這一副駭人的長相,別說膽小如鼠的韋千里,便換別個大膽的人,在這種人跡不至的深山窮谷中,驟然間碰上了,要不魂飛魄散,那才怪哩!

  那怪物最駭人之處,乃是自從出現至今,並不做聲,連剛才那種嘆息之聲也沒有再發,韋千里不知是否另有怪物,躲在他身後。因此一蹲跪地之後,再也不能動彈,生恐稍一移動,後面又多來一個,豈不將他活活嚇死?

  又隔了半刻,那怪人徐徐移近來。當他移動之時,簡直不像普通人般邁開腳步,卻是腳尖微動,便移前數尺。而且腳下雖踏在白骨之上,卻毫無半點聲音。

  韋千里一時既沒有驚昏,這時倒是駭得不會駭怕,反而抬頭定睛瞧著那可怖的怪人。其實他是甚麼都瞧不見。

  那怪人面上的筋抽搐一下,發出一聲使人顫慄的嘆聲。筋肉繼續顫動,片刻之後,才再發出喑啞的聲音。

  那怪人道:「孩子你沒駭死麼?」韋千里一點也沒聽見,愣愣地瞪視著他。

  那怪人臉上的筋肉又抽搐了許久,才道:「沒有說話太久了,差點兒忘了怎麼說話。哎,你倒是聽見我說話沒有?」

  他徐徐蹲下來,膝蓋間的骨節勒勒直響。那張歪斜得只剩下半邊的醜臉,直迫近韋千里,韋千里哇地大叫一聲,額上的汗直流下來。

  身後沙沙響了一聲,韋千里立刻機伶伶地打個寒顫,敏銳地感覺到又是另一個怪物出現,褲襠下面都濕了。

  面前那怪人倏然立起,枯黑的赤足驀然一踹。韋千里驚叫之聲尚未發出,身形已平空向後飛起,叭地撞向丈二三遠的岩壁上,然後掉向地上。

  他雖在極度驚駭之中,但仍然覺察這怪人的一踹,雖能使自己整個身軀飛起,然而被踹之處,毫不疼痛。宛如以往被董香梅或小閻羅曲士英所拋飛相似。倒是那一撞相當重,還幸岩壁下面便是泥土,才沒有再摔多一下重的。

  往昔董香梅或小閻羅曲士英,最多將他拋個丈一二丈遠。如今這可怖的怪人輕輕抬腳一踢,不但已飛開二三丈,而且餘勢猶勁,猛可撞向石上,否則總得多出半丈遠,可想而知這怪人似乎更是厲害。

  他這刻在地上,已瞧見四下並沒有其他怪物,在身旁數尺遠,卻有個高及胸口的洞穴。洞口正好向著大石,怪不得剛才沒有發現這洞穴,由穴口至大石之間,滿是一根根的白骨頭,狼藉散怖,平添出恐怖的氣氛。

  那人在眨眼間,已站在他跟前,臉上肌肉抽動一下之後,道:「沒出息的東西,褲襠都濕了……」這番開聲說話,顯然流利許多,而且臉上肌肉也不必抽搐得那麼久。

  韋千里是真個嚇軟了,再也爬不起來。那怪人怒罵一聲,徑自俯身問進洞穴。半晌,才再出洞,手中卻提著一條鹿腿,兀自血跡淋漓。只聽一陣咀嚼之聲,那怪人竟捧著那條生鹿腿大嚼起來。吃得那歪斜的醜臉上,全是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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