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上官鼎 > 長干行 | 上页 下页
一九一


  浙東玉盤洋中,島嶼星羅棋佈,礁石處處,無風三尺浪,端的是個險惡的所在。

  浪頭洶湧,孤帆一點。

  一艘滿張風帆的快船,乘風破浪,向南馳去!

  船首上立著一個少年英傑,愁容滿臉,劍眉緊緊糾結在一起,負著手,癡癡望著海天相接之處那單調而無聊的水平線,不時從他口中,長長噓出一口幽幽悶氣。

  他──便是那滿懷愁思,趕往南海普陀途中的高戰。

  海上風力雖大,卻吹不散他滿腔愁雲,吹不去他濃重的憂愁,他硬著心腸跨上南行的海船,一懷情思,早已飄飄蕩蕩向西掠過沙漠,飛落在那宏偉錦繡的莊園中了。

  金家那燦爛奪目的瓊樓玉宇,彷彿又展現在他的眼前,他怎能忘記金英那銀鈴般的笑聲?那四名美婢俏皮的嘻鬧?更清楚地記得那大王石墓,海市蜃樓,以及高大健壯的駱駝,還有半遮半現的天竺公主……

  他有些奇怪,為什麼當時見到那些聽到那些,並不覺得深刻,此時回憶起來,卻令他心弦為之頻頻震動,好像那些沙漠中的奇景,一一就在眼前,竟比初見時還要親切十分。

  船在搖,就像是坐在駱駝高高的肉峰上,只是,海天茫茫,見不到沙漠中海市蜃樓奇異的幻境。

  他又想到金魯厄,那看來眉目清秀的書生,他連授藝恩師尚且起心謀害,為人奸險狠毒,已經可想而知,金英落在他手中,不知將會遭遇多麼悲慘的命運!

  金英為了援助自己脫身,不惜甘冒白髮婆婆的盛怒,那一次,她的苦頭一定也吃夠了,不想返回家中,又碰上金魯厄那人面獸心的東西……

  許多往事在高戰心中翻騰,他心潮起伏,不亞於洶湧的海浪,想到憤怨之處,忍不住放聲長嘯,用力的揮舞著拳頭,恨恨道:「金魯厄!金魯厄!只要對英妹妹稍有一點冒犯,有一天落在高戰手中,必將你碎屍萬段,難洩此恨!」

  嘯音四散在遼闊的海洋上,遠遠地播散開去,高戰心中氣悶,好像舒暢了許多,他反手又拔出身上短戟,兩手一合,「嚓」地接上長桿,迎風抖起一團戟花,然後輕輕撫摸著那烏亮的戟身,一剎那,父親慈祥地聲音,又在耳邊蕩漾起來:「……戰兒啊!我死了之後,你把一切都賣了,回到老家去,如果能再碰到那位傳你內功的奇人,就跟他去學功夫,將來好為國家做一番大事……」

  那聲音縈繞在高戰腦際耳邊,永遠是那麼深沉而清晰,他撫弄著長戟,心中卻生出無限愧恨!

  是的,他已經從那位奇人處學得了驚世駭俗的武功,但這些日子來,他何曾替國家做過什麼事呢?清兵虎視關外,朝中昏庸頹敗,而他,除了在江湖恩怨中打滾,實在有愧這一身武功,愧對高家歷代英雄祖先。

  這桿長戟在高家祖先手中,不知多少次挽救國家於危亡,在戰場上立下過多少輝耀的功績,他怎能使它長此埋在江湖仇怨之中?

  驀地,他又想到辛叔叔最近所說的幾句話:「世道坎坷,英雄遲暮,叔叔老了……」

  是啊!等到歲月逝去,鬢上添了白髮,時日蹉跎過,當他也興起「英雄遲暮」之感時,他將再無面目,去到九泉會見高家的列祖列宗!

  他用力一頓長戟,咽然嘆息一聲,展目望處,一列海島已呈現在眼前,心裡不禁暗暗自語道:「只等這兩件大事一了,便是高戰投身軍旅,執戈衛國的時候。」

  一陣海風吹過,高戰豪性大發,情不自禁低聲吟道:「昂藏赴一死,馬革裹屍還……是啊!大丈夫馬革裹屍,才是男兒最佳葬身處……」

  沉吟中,船身一頓,後稍的船老大叫道:「這位少爺,普陀到了。」

  高戰聞聲一震,舉目打量前面這座高山,但見叢林密茂,氣派萬千,點點屋瓦,從綠叢中飛出一角,船隻泊處不遠岸上,有一艘石刻的畫舫,海邊一塊巨石,石上留著個巨大的赤腳深印。

  相傳那石舫便是眾仙同遊南海時的遺跡,而那大腳印,便是觀音大士踏上普陀時留下來的。

  這南海佛門聖地,端的巍峨肅穆,使人一臨其間,不期然會生出無限虔誠的敬意來。

  高戰隨手擲給船老大一錠銀子,收了長戟,躍身上岸。

  他取出平凡上人交付給他的書信,只見信封上端端正正寫著「普陀禪林上院」幾個字,當下毫不遲延,邁步向山上而行。

  離岸不遠,有一條簡單的街道,石板鋪的道路,一直延伸向山腰,街上也有幾家貨店酒館,是專為遊客而設的。

  高戰才進街內,早有小販上前兜生意,叫道:「少施主,買一串菩提子嗎?」

  高戰見那人手上掛著一隻竹籃,籃中盛著一串串佛珠,每粒佛珠,約有小指頭大小,那小販舉起佛珠,從孔中迎亮看去,孔中竟有一尊趺坐的佛像。

  高戰大感驚奇,心想:「這東西倒是精緻少見,天竺人崇佛,我若買些將來送給英妹妹,她必是喜歡。」於是爽然購了一串。

  問明禪林上院所在,高戰大步穿過市街,拾級登山,漸行林木漸深,人聲沉寂,偶聞鳥鳴蟲聲,磐聲梵唱,陣陣傳來,令人頓覺塵念盡滌,心地空明。

  正行著,突然近面從山上並肩走來兩名僧人,二人都在三十左右,舉步輕盈,一恍眼已到高戰前面,石道狹窄,高戰連忙停步讓在道旁,拱手道:「二位師父先請!」

  那兩名僧人展顏一笑,緩緩行了過來,和高戰擦肩而過,其中一個含笑稽首道:「少施主是上山隨喜的嗎?」

  高戰道:「小可正欲登山拜見一位老菩薩。」

  那僧人掃目望了高戰身後的戟尖一眼,臉色突然一沉,道:「啊!敢問少施主欲尋那座寺院,那位師父?」

  高戰平生從不說謊,便道:「小可欲往禪林上院,求見一位有道高僧,他便是……」

  他忽然住了口,原來這是陡地想起,那騎鶴的枯瘦高僧從前在少林寺的法號雖叫做「靈鏡大師」,但他乃逃禪離寺隱居之人,這時一定已經改換了名稱了,可惜自己竟未想到這一點,當時忘了問明平凡上人,如今被那僧人一問,才頓時想起,竟答不上話來。

  那僧人也沒追問,僅只冷冷一笑,道:「少施主身攜兵刃,必是江湖武林中人,若無重大之事,還是不要在普陀清靜佛地生出是非來才好,這是貧僧肺腑之言,少施主不要見怪。」

  高戰知他已起了誤會,連忙笑道:「大師父過慮了,小可乃奉一位前輩差遣,持書趕來普陀,欲向一位老前輩借用一件東西……」

  另一個僧人冷冷打斷他的話頭,道:「既是這樣,少施主怎會不知那人的姓氏?」

  高戰訥訥無話可答,皆因「少林三僧」自從離開嵩山隱居,必不再提及從前往事,他怎可隨口便把這段隱事抖露出來,吞吞吐吐半晌,才尷尬地笑道:「這個……小可一時忘了那位前輩的稱謂法號,等一會想想也許便能記起來。」

  那兩個僧人臉上笑容盡斂,隱約已有些不豫之色,冷哼一聲,道:「但願少施主能想起來才好!」說罷,昂然舉步,依舊向山下飄然而去。

  高戰怔怔地直到他們去得遠了,不禁輕嘆一聲,暗罵自己當真糊塗,匆匆趕到普陀來,怎會連人家法號都說不出來,難怪人家要誤會自己是特來挾械尋仇的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