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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卅七 虎兕出柙

  夜行人心頭一震,手上略一窒緩,準頭頓失,這一劍,竟刺在辛捷肩頭上,連衣帶皮肉挑破一大塊,剎時鮮血急湧而出。

  辛捷痛哼一聲,扭回頭來,卻對那夜行人笑道:「林兄下手怎的這般軟弱?」

  那夜行人趁著月色一見辛捷面龐,登時駭然大驚,手一鬆,軟劍「噹」地墮落地上,口裡失聲叫道:「呀!怎會是你……」

  辛捷嘆道:「不錯,你殺得一些也不錯,我便是辛捷,是你欲得之甘心的大仇人,你若是願意,盡可殺了我吧!唉!血債血還,我能向人家尋仇,你怎能不向我尋仇呢?林兄,你只管放手幹吧!」

  夜行人如癡如呆,怔愣片刻,忽然用手蒙著臉,發狂般飛奔而去,一面奔,一面悽聲大叫:「啊!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呼聲中包含了多少驚恐、顫抖、羞愧、憤恨的滋味。

  這當兒,皎潔的月色陡地一暗,不知何時馳來一片烏雲,皓月蒙羞,竟似掩面不忍目睹這人間可嘆的事蹟。

  血!汩汩的流著,染紅了頸上白色絲巾,也染紅了肩上半幅碎裳,但辛捷木然坐在馬上,動也不動,就像一尊木雕的假人。

  他感到肩頭上的肌肉在陣陣抽縮,創口上有一種的熱的刺痛,顯然那一劍刺得極深,然而,他並沒有舉手撫一撫傷口,也沒有扭頭看一看那椎心的創痕。

  他好像是故意讓那鮮血流盡,流乾,流得涓滴也不存,讓它來沖洗掉心靈上沉重的負荷,死!這時對他已失去威脅了。

  城牆上飛掠下一條人影,輕輕落在辛捷馬前,這人滿臉都掛著晶瑩的淚痕,正是高戰。

  高戰默默含淚望著辛捷,臉上肌肉抽搐,顯得十分激動,但他哽咽了好一會,才盡力迸出了一句話:「辛叔叔,你這是何苦呢!」

  辛捷慘然笑道:「唉!戰兒,你不應該的出聲呼叫的,假如你不出聲,他絕不會劍尖略偏,也許現在他會好過一些……」

  高戰道:「辛叔叔,你不該這樣作賤自己,用你一命抵償那林少皋一命,你值得嗎?」

  辛捷仍是微笑道:「人命都是一般,這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當年我雖是在迫不得已之下殺了林少皋,但心靈上未嘗不覺虧負,林少皋與我無仇,我憑什麼應該殺了他呢?這正跟勾漏二怪不該害死梅叔叔一樣。唉!總是我虧欠了林家,林家並沒有虧欠我什麼!」

  高戰道:「但林少皋投身黃豐九豪,作惡多端,人人都可得而誅之!」

  辛捷道:「不!林少皋雖是壞人,但他的兒子卻是個好人,兒子替父親報仇,難道不應該麼?」

  高戰尚欲辯說,但辛捷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只是輕輕嘆息一聲,道:「戰兒,假如你不認識辛叔叔,卻認識林繼皋,這時你又會怎樣想法呢?」

  這句話,果然問得高戰啞口無言,怔然無語。他只覺這些是非恩怨,永無了期,越想下去,連自己也弄糊塗起來。

  他忽又記起辛捷重傷的時候,在密林中被黑道高手圍攻血戰的往事,假如辛捷不是樹仇太多,又怎會在負傷消息傳出的剎那,便引來了那許多欲得之甘心的仇人?想到這裡他已無可爭辯,只得黯然垂下頭來,心裡卻一陣迷惘。

  高戰耳邊又響起老父臨終時告誡他的幾句遺言,他記得那是:「待人厚,克己薄,心存忠厚,為善最樂。」

  那蒼邁衰弱的聲音雖然已經久遠,但每當他在夜深人靜之時憶起,卻總是那麼清晰而沉重,令他心顫意慄,深自警惕。

  自從爹去世,他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牢記這幾句高家傳家名言,自問從未稍稍違背過,可是,今天他目睹辛捷這種以己及人的度量,以命酬命的氣魄,以及萬里關山,視死如歸的勇氣和決心,他才覺得自己和辛叔叔比起來,真是太渺小太不足道了,辛叔叔這種丈夫氣概,才是爹爹遺言的最好注解。

  月影移上中天,朔風突烈,颳得地上雪花飛捲狂舞,但高戰竟無一絲寒意,他只覺得心裡熱血澎湃,像燒著一爐熊熊的火焰似的,他暗暗自語:「不要忘了爹爹的遺囑,仇虎的事了後,應該早些投身軍旅,替國家好好幹一番事業才對了。」

  夜色深沉中,他們又進了「山海關」,雖然無恙而返,但神情卻那麼頹喪而悽楚的,默默許久,辛捷才低聲對高戰說道:「戰兒,你的武功只在我之上,大戢島之行,偏勞你獨個兒去一趟吧!我……」

  高戰問:「辛叔叔,你要到那兒呢?」

  辛捷黯然道:「平兒離家太久,我該去尋尋他了。」

  那聲音低得有如夢囈,高戰心裡一陣酸,陡憶起辛捷當年仗劍江湖,力拼南荒三奇……哪一次不是驚心動魄的生死血戰?但那時辛捷豪氣干雲,略無畏色,現在卻怎的這般氣餒呢?

  難道這就是「英雄遲暮」的解釋?可是辛叔叔卻並不老呀……

  他悵望著辛捷離去的背影,不禁更加迷惘了──

  暮色蒼茫中,高戰單獨馳進濟南城門。

  他記得習武初成的時候,和師兄李鵬兒連袂進關,也是在濟南分手的,那時李鵬兒為了丐幫大位,獨自趕往江南,高戰卻挾著震駭天下的「先天氣功」和一腔凌雲豪念在江湖中嶄露頭角,如今想來,不過才短短一二年。

  現在,「定天一戟」的名聲已經傳揚天下,高戰也已躋身武林第一流高手之林,但心裡卻反而感到無比空虛。雖是成名了,但江湖風雨也消磨了他許多壯志和雄心,譬如風柏楊的去世、姬蕾的夭亡、梅山民的遭害,以及辛捷這次黯然出關……等等灰色而懊傷的恨事,使他表面上縱然仍是那麼年輕和英俊,心靈卻彷彿蒼老了十年。

  濟南,仍是那樣繁華和囂雜,天才亮,市上已人群接踵,熱鬧非常。

  高戰按轡緩行,不期然又想起當年濟南大豪的生日盛會,以後途中邂逅林玉和辛平那些往事……

  「唉!」往事如煙,他不禁輕輕吁嘆了一聲。

  馬兒沒精打采而行,彷彿它也感染了主人的憂鬱心境!

  轉過一處鬧市,驀地前面人聲紛擾,有人大喊道:「快閃開,蠻子過來啦!」

  高戰聞聲抬起頭來,果見人群紛紛閃避,街心大步來了一個奇形怪人。

  那人生得極為奇異,腮尖似猴,耳削如鼠,頭顱竟比平常人小了一半,雙睛赤紅,灼灼射著懾人心魄的光芒,卻將一柄短劍倒掛在胸前,劍柄向下,劍尖朝天。

  這形如鼠猴的怪人雖然身材不大,但兩手左右輕撥,人群當之披靡,竟顯得力大無窮,人莫敢當。

  高戰正在暗詫,不防那人已到面前,兩個趨避不及,那怪人翻掌一撥高戰的馬頭,沉聲道:「哈拉莫士,啊霍衣!」

  這一撥,馬兒四蹄交滑,竟被他格退了六七尺遠,高戰不禁怒道:「你待怎地?」

  那人細目一瞪,也大聲喝道:「格爾答西尼,馬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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