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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稚子情深

  初冬時分,原野上一片肅殺。

  一彎流水,枯寂向東流著,一棵沖天的榆樹,雖然樹葉盡落,可是枝幹有如橫生蟠龍,氣勢甚是雄偉,樹後,是個百十家的小村落,因為村前有這棵千年大榆樹,所以喚做「榆莊」。

  清晨,天色很是清朗,遠處的山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在村首一家小茅屋,跑出個小男孩,唇紅齒白,長得非常俊俏,看來也不過七、八歲,兩隻小手提著水桶,走到井邊。

  他穿得很單薄,也不見話出寒冷之態,放下繩子,很輕鬆便打滿了兩桶水。

  他見天色尚早,村裏還沒有人起來,把水倒入廚房內的水缸,便走出坐在榆樹下,面對著尚未從山頭爬出的太陽,一心一意練起內功來。

  等到運氣一周後,但覺遍體溫暖,舒適已極,心中不由自主的又想到那個傳他這套工夫的老人。

  「他是多麼令人親近呀,他老人家臉上雖然很是嚴肅,可是,可是……可是怎樣我也說不出來,除了爹,只怕世上再也沒有這樣好的人。」他想到那老人滿臉正氣,不由愈覺心折。

  「要是我們不搬走的話,他答應回來還要教我武功哩!」

  他正在回憶三年前的往事,忽覺臉上一涼,他一怔,接著恍然大悟,回過頭來,抱著一頭大黃牛的頭罵道:「老黃,又是你,壞東西。」

  那頭老牛,身體雖很龐大,可是乖巧已極,是以乘著小男孩正呆呆出神時,悄悄走到他身後,舐了一口。

  小孩與牛很是親熱,老牛讓他抱著頭,不住的用舌去舐他,男孩突然翻身騎上,叫道:「老黃,咱們到田裏去。」

  「老黃」似乎完全聽得懂孩子的話,微微搖那顆大頭。

  孩子道:「怎樣,你還沒有吃過乾草?」

  老牛點點頭。

  孩子道:「那麼我們一同回去吧。」

  那孩子騎著牛,慢慢走向茅屋,忽然裏面傳出一陣蒼老的叫聲:「戰兒,怎樣這早便起來了。」

  那男孩聞聲急忙翻身下牛,跑進屋裏,對睡在床上中年病漢低聲道:「爸,你病好些了吧。」

  那病人搖頭嘆道:「戰兒,我這病難好了,大夫說我是虛火上升的大熱症,其實他那知我這是幾十年來的老毛病。戰兒,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老實告訴你,爹年青時有一次在戰場中負傷,腰部中了敵人的藥箭,箭頭始終沒有取出,是以腰痛時發,這次發作甚是厲害,只怕……只怕……」

  戰兒急忙阻止,柔聲安慰道:「爸,您千萬別亂想,您的病一定會好的。」

  病人長嘆一聲,緩緩道:「唉,你年紀這麼小,我真是不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在九泉下怎麼能向你媽交代?」

  戰兒覺得室內空氣沉悶,父親這幾句話令他心痛如絞,強忍著眼淚道:「爸,我去燒早飯。」

  他父親突然問道:「咱們田裏的高粱全部收完了嗎?咱們欠別人的糧食,可要先還清。」

  戰兒道:「欠隔壁林伯伯,後面李大叔都還啦。」

  那人滿臉慈愛,凝望著戰兒走去準備早飯,不由自言自語道:「這孩子,這點年紀,如果是生長在富貴之家,正是無知無邪,嬉戲終日,繞在父母膝旁撒嬌使賴的黃金年華,可是戰兒呢?不但要管田裏的事,又要服侍我這病人,唉,生而貧苦,那真是十分不幸的。」

  喝過幾碗高粱粥,戰兒騎上「老黃」,又往田裏去割最後一塊高粱,他小手握著鐮刀,運用如飛,每當他割完一把,「老黃」便把葉子嚼斷吃去。

  太陽漸漸出來了,戰兒累得滿頭大汗,陽光照在黃金般的高粱米上,令人有一種豐足的感覺,戰兒仰望著聳高的長白山,在碧藍的蒼穹中矗立著,真分不出天高還是山高,心情不覺悠然神往,低頭看著腳旁成堆的黍米,自覺勞苦沒有空費,很感安慰,但他一想到父親久病難癒,又不禁悲從中來,自己也分不出心中是憂是喜。

  他休息了一會,便把高粱米裝進布袋,忽然身後一個甜脆的聲音叫道:「高戰,你替我作的文章呢?老師說今天不交,就要挨手心哩!」

  高戰回過頭,看著身後那稚氣滿臉的小姑娘,歉然道:「啊,這幾天真是忙極了,天天上田裏作工,真……真對不起,我竟忘掉要替你作文,等我收拾好,這便替你作。」

  那小姑娘很不高興,雙頰漲得通紅,嗔道:「哼,不作就不作,誰稀罕了。」

  高戰心內很感慚愧,低頭不語,小女孩又道:「上次汶姐要你作,早上告訴你,你下午就作好送去,我老早就告訴你,你竟不放在心上,哼,你記得好了。」

  高戰想開口辯護,可是轉念一想,她責備自己的句句都是實話,所以不知如何啟口。

  他天性極為柔和正直,年紀雖小,別人待他的好處,他時時銘刻在心中,別人罵他惱他,他卻並不放在心上,不管是多麼艱難危險的事,只要是別人要求他,他從來未曾拒絕,都是盡力而為,因為他不願傷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小動物,他爹常撫摸著他的頭髮說他比女孩兒心地更慈祥。

  那小姑娘見他久久不語,不禁有些懊惱,但又不便示弱,便道:「你倒先生氣了,好,你趕快去作吧,待會我到你家去拿,我還要自己抄一遍,老師認得你的字呵!」

  說罷,瞟了高戰一眼,溫柔一笑,轉身便欲離開。

  高戰想到自己還須到鎮上去抓藥,正想告訴她,但一看到她充滿自信的小臉,淡淡的陽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膚上,簡直好像透明了,令人有一種出塵的感覺,便住口不說了。

  他輕吁了一口,裝滿了二麻布袋,騎上「老黃」,一步步走回家去。

  坐在寬寬的牛背上,涼風吹來,高戰又想起昨夜的夢境……

  「媽在雲端裏,她全身裹著一層厚厚的彩虹……她向我招手,我努力……努力想看清楚媽親愛的面容,可是那可惡的彩雲,竟把媽整個臉籠罩著,只能看出一個輪廓,我真想跳上去抱媽,媽向我搖搖手便消失,我一急,就醒來了。

  「我五歲時,媽離開爹和我,我還以為媽是睡著了呢!如果……如果那時我知道今後再見不到她,我……我定要多瞧她幾眼,在我心中留下比較深的印象。」他想:「我每次作夢,夢到媽都看不清楚她的面孔,我仔細回憶也只得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媽,你哪一天能讓我在夢中看得清楚一點呢?」想到這裏,不禁鼻頭發酸,真欲放聲一哭。

  他輕步走到父親床邊,見父親沉沉睡著,略略放心,便提筆替那小女孩作文。

  原來高戰一家本是山西望族,家中代代都是執戈衛國的武將,先祖高寵更是大宋精忠岳元帥手下第一員大將,當年曾以一支長戟連挑翻金人十二輛重革華車,端的威震天下,力盡殉國之日,岳元帥如失左右手。

  後來傳到高戰父親高雲,他眼見滿清野心顯露,想要關內的大好河山,便懷著滿腔熱血,仗著家傳「無敵戟法」,投身遼東經略熊廷弼大帥麾下,充當一員參將,那熊經略雄才大志,文武雙全,原是為國家干城,經營遼東,清兵不敢越雷池半步,無奈大明氣數已盡,君主昏庸,重用小人,熊大帥三啟三罷,受盡奸人牽制,盛京一戰,王化貞坐而不救,終於被清兵各個擊破,熊廷弼被執至京待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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