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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魯大器說不出話來了。這一排花屋,說得難聽一點,跟一般妓院根本沒有兩樣。唯一的分別,只不過姑娘的素質好一點,以及不須支付任何費用而已。如果你以一名尋芳客的身份進入一家妓院,你有沒有資格去查問今晚姑娘們接的都是些什麼客人?這道理就是應人喜不解釋,魯大器也該懂得。但應人喜為了怕他發牛脾氣,還是打了個比喻:「無論什麼事情,我們都得替別人想想。今夜,石榴留宿的人,如果是你無門少爺,當你好夢正酣之際,突然有人破門而入,請問你有什麼感想?」

  「了不起幹上一架。」

  「今天快活林中,你幹得贏的,有幾個人?」

  這個問題,相信魯大器自己都可以回答。恐怕一個都沒有!應人喜說的是老實話,只可惜他忘了老實話多半不太中聽。魯大器冒火了:「我不行,你呢?你一天到晚就希望著我挨揍是不是?」

  應人喜苦笑著又嘆了口氣道:「好,算我又說錯了,你敲門吧!」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應少俠和魯少俠嗎?石榴姑娘今夜的客人是薛小方薛大俠,兩位請到酒屋喝杯酒怎麼樣?」

  跟著從酒屋那邊走來一名雙目炯炯有神的青袍老人,正是英家四家將中的包谷良。應人喜道:「謝謝包管事,你忙吧,我和小魯只是在這兒吹吹風,隨便聊聊,等會我們還要去賭屋碰碰手氣,酒已經喝過了。」

  包老頭又應酬了幾句,轉身走了。

  魯大器臉孔鐵青,像要把應人喜一口吞下去似的道:「你跟姓薛的,今天下午究竟打的是什麼交道?」

  應人喜眼光游動,像是沒聽到魯大器的責問。他突然攏近一步,指指石門道:「這樣兩扇門,大概難不倒你吧?」

  魯大器反而迷糊了。「幹什麼?」

  「你不是醋火沖天,想找人拚命嗎?不先弄開這兩扇門,如何揪得出那位黑心劍客?」

  魯大器站著沒動。人就是這麼奇怪。如果應人喜好言勸阻,魯大器可能越勸越火,尤其聽說裡面的男人是黑心劍客薛小方,魯大器心裡更覺得不是滋味。論武功,他無門少爺也許不是那位黑心劍客的敵手,但如果一旦破門相見,他一定會毫不遲疑的衝上去,跟對方拚個你死我活。如今,這個機會來了,照理他該立即依應人喜的吩咐動手敲門才對。可是,這一瞬間,他的想法竟又突然改變。他突然覺得他沒有理由這樣做,也不值得這樣做。這裡是座快活林,是個專供男人享樂的地方,他本來就該清楚石榴所扮演的角色。石榴對他,也許是一片真心。但誰又能保證她對別的男人不是同一態度?沒有說過同樣的話?

  應人喜催促道:「快啊!」

  魯大器搖搖頭,沒精打采的道:「算了,我們還是去弄點酒喝喝吧!」

  應人喜道:「不行,今夜我一定得瞧瞧你的手藝。」

  他輕咳了一聲道:「惹惱了姓薛的,我來對付,如果姓薛的不在裡面,那位石榴姑娘則由你來對付。」

  魯大器一呆道:「你認為姓薛的可能不在裡面?」

  應人喜微微一笑道:「難說得很,你不是喜歡打賭麼?我們打個賭怎麼樣?」

  這世上也許有很多值得應人喜佩服的人,很多值得應人喜佩服的事。但相信那些人裡面絕不包括魯大器。那些事也不可能在魯大器身上發生。這也是人類奇怪的習性之一,大家總以為神奇的事跡應該發生在遙遠的地方,發生在一些你所不認識的人身上。你週遭的事物,給予你的感覺總是庸庸碌碌,平淡無奇。你認識的人,也是一樣。如果有一天,有人指著一個下臭棋的糟老頭子告訴你:這老頭就是當今四大書畫名家的某某老先生。相信你聽了準會嚇一大跳。因為你除了看這老頭天天下臭棋,從沒看他畫過一幅山水,寫過半幅字。而且你無論左看右看,前看後看,你看到的都是庸俗的老頭子,而無法想像這樣一老頭子居然能提筆,居然能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此外儘管魯大器這位無門少爺如今已是江湖上家喻戶曉的人物,但在應人喜心目中,則始終仍是個十足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他絕不相信魯大器一身藝業會如外傳的那麼高明。所以他堅持今晚要看看魯大器的「手藝」。

  魯大器走進石門,摸摸門縫和門窩,應人喜以為他正思量著要動什麼樣的工具,沒想到魯大器跟著雙手一推,石門就無聲打開了。應人喜雖沒有嚇一大跳,但吃驚的程度,則不難從神態上看得出來。這一瞬間,魯大器彷彿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神采煥發,行動敏捷而穩定,雙目炯炯發光,充滿了驕傲和自信,完全不像應人喜平日見慣了的那個愣小子。接著,他們走進石屋。這一下輪到魯大器吃驚了。

  石屋適時亮了一盞油燈。屋裡只有一個人。石榴。屋內陳設簡單,決沒有躲藏一個大男人的地方。石榴披衣坐在床上。應人喜不得不承認魯大器的眼光,這位石榴姑娘果然是個美得可愛的女孩子,至少要比多情公子眷戀的那位梅妃姑娘純樸自然得多。石榴雙眼泛紅,臉上毫無惺忪睡態,她顯然不是被他們表兄弟倆吵醒的。「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她羞羞的望了應人喜一眼,又低下頭道:「多謝應大哥和魯大哥這樣關心我。」

  魯大器癡癡地道:「方纔包管事不是說……不是說……」

  石榴臉更紅了:「那位薛大俠說他忽然想起今夜還有一個約會辦,來了一下就走了,他要我關上門睡覺,別告訴別人他不在。」

  魯大器喃喃道:「這傢伙鬼鬼祟祟的,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應人喜笑笑道:「我的手癢了,不押幾把一定睡不著覺──明天見!」

  黑心劍客沒有說謊,他夜裡的確有個約會。死神的約會。第二天一早,有人在黃字賓館前的空地上見到了這位黑心劍客。當時這位黑心劍客正以一個很舒適的姿勢,仰躺在黃字賓館的草坪上。他的人像個不出頭的大字。大字不出頭,是因為他雙肩以上少了一顆腦袋。他的腦袋端端正正的放在他的胸膛上。這是一個很滑稽的安排。滑稽而恐怖。這位黑心劍客昨夜不是留宿在石榴姑娘的屋子裡麼?怎會忽然陳屍於黃字賓館前。

  深秋。朝陽和煦。無情刀客呂六奇坐在四號房門口一張椅子上,正以一方潔白的絲巾,細心而從容的抹拭著他那口光可鑒人的雁翎刀。如果有人問他黑心劍客薛小方是誰殺的,相信他必定會坦然承認,殺死薛小方的人,就是他。但是,始終沒有人提出這問題。甚至連對這類血案最關心的黃山一怪古二呆,也只朝屍體淡淡掃了一眼,便一聲不響的轉身走開了。杏花樓主孫名琴、金錢豹秦飛雨、追魂棍佟大鐘,雖然一個個面罩寒霜,目眥欲裂,但也只能咬牙切齒,恨在心頭,發作無由。因為這件命案看起來雖然複雜離奇,答案其實非常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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