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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在。」

  「好,你就先去找這位金燕子隨便聊聊吧!」

  「你要去哪裡?」

  「我也想去找個人聊聊。」

  「找誰?」

  「黃山一奇古二呆。」

  黃山一奇古二呆最愛喝的酒,是紅燒刀子。最喜歡吃的兩樣菜,是家常豆腐、韭黃炒肉絲。如今,這位黃山奇人就坐在西廂廳旁一張四仙桌上,享受他最喜愛的這幾樣酒菜。這是他每天晚上的老習慣。一個人自斟自飲,獨得其樂。他很少找別人搭訕,別人也很少來打擾他。從黃昏喝到起更,酒足飯飽,微帶三分醉意,返回客房安歇。這是一種鰥夫式的生活,一個正常的人,絕忍受不了這種生活方式。誰都不難想像得到,一個人處在這種情況之下,最迫切需要的,莫過於能有個人過來跟他一道兒喝喝聊聊。

  這位黃山奇人既肯接受快活林的延納,便證明他並不是一個天生喜愛離群索居的人。他沒有知心的朋友,只怪他不喜交遊,不知道如何施予友情,以及如何贏取友情,並不表示他不需要友情或是憎惡友情。不過,相信任何人都敢打賭,就算這位黃山奇人很希望這時候有個人能過來跟他一同喝喝酒聊聊天,這個人也絕不會是應人喜。所以,當應人喜含笑走過來時,黃山一奇古二呆平板的面孔上,馬上就佈滿了一層寒霜。

  應人喜不待邀請,便逕自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口中笑著道:「老前輩喝的什麼酒?酒味好香!」

  古二呆翻著眼皮道:「老夫喝什麼酒,也要你管?」

  應人喜道:「老前輩言重了,晚輩只是羨慕而已!」

  古二呆道:「羨慕老夫終日無所事,只曉得喝酒?」

  應人喜道:「喝酒是一門大學問,只有懂得喝酒的人,才懂得什麼是生活情調。」

  古二呆道:「老夫一向不懂得什麼是生活情調!」

  應人喜道:「這也可以說,這正是您老格調高人一等的地方。」

  古二呆道:「你小子亂拍馬屁,老夫向來不吃這一套!」

  應人喜道:「晚輩說的是實話。」

  古二呆道:「你小子居然會有說實話的時候,聽起來倒也新鮮得很。」

  應人喜道:「一個人做人若是有一定的原則,就像前輩這樣,不肯諛世媚俗,不向環境低頭,我行我素,笑罵由人,便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節操。」

  要拍黃山一奇古二呆這種人的馬屁,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這並不表示像黃山一奇古二呆這樣的人,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不吃這一套。這一套沒人不吃,充其量也只是程度上的分別。關於拍馬屁的笑話,大家都聽得多了。其實,那些流傳的笑話,有時也許誇張了些,但並不全部都是笑話。因為類似的事實,經常都在發生,只是沒有人去注意而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兩句話時常有人引用,但都不夠莊重。其實它像其他含義深遠的諺語一樣,也是一種訓世經典之言。馬屁永遠沒有失效的時候。如果有,那必然是拍的方法不對,或者拍的時候不對。應人喜當然不會犯上這種錯誤。古二呆抵擋不住了。這位黃山奇人的警戒線,雖然尚未全面崩潰,但已漸漸露出了缺口。首先發生變化的,是他的語調。「你小子廢話有完的時候沒有?」

  語氣儘管不雅,語氣已不像先前那般冰中帶刺。「你以為多說幾句好聽的,老夫就會改變對你小子的印象?」

  「晚輩不敢要求那麼多。」

  應人喜坐得端端正正的:「晚輩只是懷著一片誠意,想聽前輩說段故事。」

  古二呆一怔道:「什麼故事?」

  應人喜正容道:「一段只有您老才夠資格傳誦的故事,玄機道人跟樂天叟當年對弈那局生死棋的詳細經過!」

  玄機道長和樂天叟的生死一局棋,是武林中一段人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充滿詭譎離奇感,也帶著幾分恐怖意味的秘辛。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玄機道人和樂天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也是幾十年的老酒友和老棋友。兩人一起喝酒下棋,是司空見慣的事,絲毫不足為奇。可是,五年前的某一天,兩人下棋卻下出了大毛病。兩人下棋的地點是在黃山大石坪。第一天黃昏開始,直到第二天日中,這局棋尚未結束。兩人內功修為深厚,當然不在乎這點體力上的消耗。所以,當時看上去,兩人神情雖然專注凝重,氣色則仍紅潤如常。至於一局棋為什麼要下這麼久,大家都猜測一定是兩位前輩高人在這局棋上賭了重彩!因此,負責照應茶水的幾名黃山弟子,都避得遠遠的,不敢上前打擾分神。

  天黑下來了。天又亮了。棋局進入第三天。第三天日出時分,當那幾名黃山弟子於晨曦中踮足探頭朝大石坪那邊望去之時,一幕怵目驚心的現象,赫然映在眾人眼簾。棋盤上,黑白混淆,弈局已亂,勝負不明。兩位對局的一代武林耆宿,則已分別僵臥在血泊之中,氣絕多時!玄機道人身上看不出傷痕,鮮血顯然全是從口鼻中噴出來的;樂天叟則死於天靈蓋碎裂,紅白迸流,面目全非,死狀之慘,令人不忍卒睹。這便是大家所知道的,生死一局棋的經過。

  至於被人視為雅事的一局棋,何以會造成如此不可思議的後果?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有人說:這局棋的負方可能是玄機道人。因為這位玄門高人以往的戰績,一向是勝多敗少,如今於重要關頭,卻把影響榮譽的一局棋輸掉了,也許一時想不開,以致痰火攻心,噴血而亡。而樂天叟則因我雖未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睹景傷情,乃自拍天靈蓋,斷弦以謝知交。這種說法,相當入情入理。

  但也有人說,這局棋的負方,其實是樂天叟。因為樂天叟為人雖然達觀,唯對黑白之戲,寸土必爭,認真異常。輸了棋,想不開的,應該是樂天叟而不是玄機道人。而玄機道人也許是因為眼看老友舉掌自盡,由於事出突然,一時措手不及,以致氣血上湧,也追隨老友登上黃泉之路。這種說法,當然也有道理。只不過不管怎麼說,均屬事後臆測之詞;任何一種說法,未經證實,都只能姑妄聽之。如果兩位武林高人之死另有隱情,與棋局無關,明白其中隱情的人,第一個便該是當時的黃山派掌門人。黃山一奇古二呆!但是,自從這件事發生後,古二呆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個字。今晚,應人喜忽然提出這個冒昧的要求,這位黃山前任掌門人會有什麼反應?乾乾脆脆一聲不知道?還是一頓咆哮?

  初更鼓響。竹林大廳中的貴賓,陸續散去。廳後另有一排小木屋,它是快活林中入夜後的另一個享樂去處,無論賭鬼、色鬼或酒鬼,都可以在這一排石屋裡獲得高度的滿足。這裡是個人人可以放浪形骸的地方。桑情總管、以及英家姐妹,從不涉足這排石屋,管理這排石屋的,是另外的四老名管事,也就是英家的包、武、巴、岳四家將。每夜起更之後,四十多位貴賓,至少有一半以上會在這兒聚集。喝酒、賭錢或是跟姑娘們胡調。

  大家來到快活林,差不多都是為了一個相同的目的,大哥二哥麻子哥,逢場作戲,興盡各散,誰也不能非議誰。誰也不會覺得這種生活方式有什麼值得非議的地方。柳氏雙雄、春雷大俠、人屠段橫、鬼師魏算、杏花樓主孫名琴等人是酒屋的常客。岳陽金蓋地金大爺是推牌九的當然莊家。因為他賭得爽快,也輸得起。多情公子、華山白衣劍客、金錢豹秦飛雨,以及死去的毒蜂公孫強,則是花屋裡的老主顧。魯大器也來過這種地方,他是樣樣精通樣樣好。酒他能喝,牌也能玩,隔上幾天,他也會挑個姑娘風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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