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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文束玉心中雖急,表面上卻不得不裝作淡然處之,當下無可無不可的又問道:「都是些怎麼樣的人物?」

  病獅自懷中取出一條黃羅香巾,苦笑道:「這是一件唯一可資追查的證物,是其中一人不慎遺落下來,至於那批傢伙都生作什麼樣子,不說也罷,說來慚愧——」

  文束玉暗中跺足,心想:「真要命!」

  結果還是怒獅爽氣,恨聲接口道:「情形是這樣的,文老弟,那時是深夜,月色不好,來人又都蒙著面巾,加之那批傢伙一個個身手奇高,當時咱們別說去辨認人家身份,簡直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今天回想起來,能留得下一條老命已經算是祖上有德了。」

  怒獅說著,順手從病獅那兒將那條黃羅香巾取過送來文束玉手上,文束玉接下展開一看,發覺這條香巾質地極佳,抖露之際,芬芳撲鼻,巾上不染半點污跡,顯然是件紀念品,而非普通備用之物。

  文束玉看後抬頭訝然道:「裡面也有女的?」

  怒獅搖搖頭,答道:「事情怪就怪在這裡,裡面一個女人也沒有,而這又明明是女人用品,咱們幾個想來想去,直到今天還是想不通——」

  文束玉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笑道:「局主,這條羅巾送小弟如何?」

  怒獅聽了,不禁一怔道:「你——?」

  怒獅言下之意,本是想說:「你要去這玩藝兒有啥用處?」

  但當他一個「你」字出口,忽然自作解人,暗暗一點頭,接著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要了去也好!將來如遇上中意的妞兒,用之定情亦佳;擺在咱們兄弟這裡,只有愈瞧愈有氣。不過,你老弟可得記住,有了喜事,咱們兄弟這頓來得不易的喜酒可是非喝不可的噢!」

  文束玉笑笑,亦不置辯,緩緩將那條黃色羅巾小心收起。

  飯後,文束玉找著一個機會,悄悄地將老陳老馮兩個叫去一邊,非常坦白的向二人說道:「不瞞兩位說,我,文束玉,跟雙獅鏢局的關係,到此為止算是緣盡了。過兩天,兩位局主一上路,一切全仗陳頭和馮頭的照顧,小弟已決定不再奉陪,現在,小弟有兩件事想煩陳頭和馮頭等下轉達一聲:第一,小弟這一兩年來,世故已經見得不少,今後自己當能照應自己,請兩位局主務必放心。第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到時候,不論雙獅鏢局還開不開,我文束玉都會再去長安一趟,去——去——向兩位局主面謝今日不辭之罪。陳頭,馮頭,再見了——彼此珍重,後會有期!」

  文束玉說完,不容陳馮二人開口,抱拳一拱,轉身快步向外邊走去。等到陳馮二人定下神來,文束玉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馮陳二人默然對望一眼,相繼轉身向大廳中走去。二人都很清楚他們局中這位文相公的脾氣,這位相公看上去儒雅溫文,但個性之強,卻極罕見,他既決定要走,事實上誰也挽留不住。

  所以,馮陳二人現在唯一可做的,便是儘快去廳中將這事情報告兩位局主。

  當馮陳二人到達大廳台階下面時,忽聽得廳中大局主怒獅蔡大功正以一種疑惑口氣在問一個人道:「敢請教夏公子,您跟我們那位文相公認識多久了?」

  馮陳二人匆匆登階,走進大廳一看,大廳不知打何時開始,已經多出一對年輕的主僕。

  那名被怒獅喊作夏公子的少年書生,年約十七八,頭戴嵌玉貂帽,身穿紫色狐裘,雙目有神,雙眉斜飛,鼻似分水玉峰,弧犀棱角分明,文采鑒人,瀟灑至極。身旁那名書僮,年約十四五,生相也頗清秀。

  馮陳二人與這對主僕照面之下,意識中均有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二人誰也想不起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怒獅一見馮陳二人來到,忙叫道:「你們兩個來得正好——」

  那位夏公子正想回答怒獅的詢問,現見怒獅又向馮陳二人出聲招呼,只好住口跟著也朝馮陳二人望來。

  馮陳二人聞言,同時向前走上一步躬身道:「不知局主有何差遣?」

  怒獅用手指向那位夏公子道:「快去將文相公請來,這位是夏公子,文相公的朋友。」

  馮陳二人未及答言,怒獅忽然咦了一聲,彷彿一下想起什麼似的,乃又轉向那位夏公子注視著道:「對了,這位夏公子您怎知道文老弟來了這裡?」

  那位夏公子非常有禮貌的欠了欠身軀,從容回答道:「晚生與文兄結識,係在長安居易樓,這次,晚生路過此地,原不知文兄業已來此,只緣道路傳言,說有長安兩家鏢局日前於附近失事,經過打聽,方悉文兄服務之雙獅鏢局亦在其內,因得知兩位局主刻尚滯留這兒蕭大俠家,本意前來,原為了一致慰問之忱,再煩帶個口訊與文兄,現在既然知道文兄恰亦趕至,自是樂於一見。」

  怒獅點點頭,轉過來向陳馮二人揮手道:「去請文相公來吧!」

  陳馮二人迅速地交換了無可奈何的一瞥,由老馮低下頭去回答道:「報告局主,文——文相公剛走了。」

  怒獅怔了一怔道:「怎麼說?」

  老馮不安地答道:「文相公——」

  那位夏公子忽然岔進來,促聲道:「走了多久?」

  老馮轉過身去道:「就在我們入廳之前。」

  那位復公子緊接著道:「他說要去哪裡?」

  老馮搖搖頭道:「沒有提。」

  夏公子眨著眼皮又道:「打正門出去的?」

  老馮又搖了一下頭道:「不,是打後院西偏門走的,他大概怕走前門,給兩位局主看到之後將他留住。」

  夏公子忽然轉向雙獅兄弟深深一揖,匆匆說道:「這樣說,晚生就不便再打擾了!」

  語畢,向隨來之書僮一招手,提裘越檻,急步下階出院而去。

  怒獅蔡大功望著這對主僕背影在大門外消失,心中納罕不已,最後,愣愣然掉頭向病獅問道:「老二,你看這位夏公子——」

  「姓什麼?夏?」局丁老陳恍然驀由夢中驚醒過來,失聲叫道:「啊,啊,夏,對了,小的想起她是誰來了!」

  文束玉走出鐵掌蕭道成後院那道便門,心中充滿酸楚,他知道,雙獅兄弟以及鏢局中每一個同仁,都會因他這種不辭而別而感到難過,大家都會這樣想:走掉一個,這只是一個開端,接著,將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不是走的人狠心,不是走的人無情,不是任何人的錯,不是,不是,什麼都不是,今天是他,明天也許就是你或我,不必說再見,不必對誰抱歉,多見一面,多說一句話,只有多增加一分痛苦——

  文束玉不擇道路,只顧向前飛跑,揀人少的地方,走向有路可通的地方,終於,他的眼睛模糊了,使得他不得不因視線迷失而停頓下來。

  揉揉眼皮,前面是一家裱糊店,屋中三名少女正紮著各種花燈的骨架,噢,風雪,年節,再過去,便又是另一個春天了!

  巴嶺的春天——

  長安的春天——

  下一個春天,他將在什麼地方渡過呢?

  沒有一定。惟其如此他將永遠孤單。老文福不會再活轉過來,父親不會再來找他,也沒有地方可以找到他;他想找父親,情形也一樣。

  以前,父子一年見面一次,恨少,現在呢?連想見面一次都成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了!

  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試著一盞走馬燈,看轉軸是否均衡滑潤,是的,走馬燈,世上人和事便是這樣,所不同者,在燈上,過去的一匹馬兒還會再來;但在人世上,過去的就過去了,接著來的,雖然相近,卻不相同。

  那名中年人偶然回頭,不禁滿臉堆笑道:「公子想買麼?」

  文束玉苦笑道:「是的,想買,只可惜我所想買的一種你們這裡沒有。」

  中年人眨眨眼皮,惑然道:「不見得吧?小的這種手藝,不但在本城數第一,就是跑遍方圓百里之內,恐怕也難找出第二家,小的這兒買不到的,別的地方絕不可能買到,相公如果不信,不妨先去別處問一問——」

  文束玉點點頭,輕輕說道:「是的,無處可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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