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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風塵老人猛然扭頭瞪眼道:「是不是皮作癢?」

  華雲表身子一側,連忙溜到前面,同時回過頭來扮著鬼臉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現在請老人家指點指點晚輩的輕功夫!」

  不待話完,人已一溜煙似地沿著江邊大道奔了下去。老人一面追趕,一面高叫道:「路錯啦!」

  前面遙遙送來笑語道:「目標金陵,大概錯也錯不到哪裡去。剛才述及天都摘星手的遇險經過,關於地點的秘密,您老已經說漏啦……」

  嚴冬歲尾,瑞雪紛飛。金陵,出了元門,通往幕府山的一片白果林之後,有著一座佔地極廣的莊院。這座莊院相傳是前朝蔡尚書府的宅第,後來,蔡家家道中落,巨宅數度易主,最後為外鄉來的一位大賈斥資購下,幾經擴整,氣象益見恢宏。莊院四周有著一條深澗,深澗兩岸遍植垂柳,迎門有座可容雙駟並馳的木板橋。由於這座莊院的新主人財雄勢大,僕從如雲,除了年節與當地官府偶有往來之外,平常時候,輕易不准閒人於附近走動。所以,金陵當地人士僅知這兒住著一名外鄉財主,而這位財主究竟有多少家產,生做何等模樣,則很少有人清楚。

  這一天,於大雪飄飛中,一輛小型馬車,揮鞭急馳而來,越過白果樹林,一逕馳向那座木板橋。這種情形,是相當罕見的,因為這座莊院平常出入的馬車,絕不致如此簡陋,而車內載的如果不是莊院中人,又似乎不應如此放肆。果然,當馬車臨近那座木橋時,門樓上兩名勁裝佩劍人於雪封的窗後霍地長身而起了!其中一人嘿嘿冷笑道:「好個——」一語未畢,另一人突然搶著低呼道:「啊,是馮老夫子!」

  口中說著,腳尖已向身前地面上一根圓形木樁一腳踩下。門樓下面,守門人頭頂上的壁鈴之聲大作。四名守門壯漢同自火爐旁邊暖椅中一躍而起。二人一組,於兩旁奮力一拽,莊門應手大開,馬車筆直駛入,穿過騎樓,駛上石板道,直奔迎面大廳,於大廳前高階之下勒韁停下。車伕下車,將車簾以馬鞭高高挑起,車內,先跳出一名身材雖然健偉,但臉色卻透著一片病容的少年。

  接著,一名花白鬍鬚,腰佝背僂的老人,一手執著一根三尺來長的旱煙筒,一手扶著車門,顫巍巍地走下車來。馬車伕又為這看上去極似祖孫倆的一老一少自車廂內取出一隻青布包袱。然後,向老人彎腰道了一聲謝,跳上馬座,帶轉馬頭、循原路駛出莊外。未待馬車駛過木板橋,身後莊門已然砰然一聲關上。

  這邊莊內,站在廳階下的駝背老人,仰臉深深吁出一口氣,捏起瘦如雞爪的五指,握拳輕輕捶了幾下腰背,掉臉向那名少年道:「天賜,你攙爺爺上去吧!」

  那名叫天賜的少年,愣頭愣腦的,似乎有點騃氣。他好像這尚是第一次進入這種深院大宅,一雙笨滯的眼睛東張西望,彷彿莊內一草一木都比外間所看到的新奇。直到老人喊到第三聲,他方受驚似的一下轉過身子來。老人搖搖頭,深深一嘆道:「爺爺一直不願帶你來,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唉唉,你看你,枉為你個子這麼大,肩不能擱擔,手不能提籃,走到哪兒都是這副丟人現眼的呆樣子。唉唉,想當年,你爹你娘,誰也不像你這樣,唉唉,真不知道我們馮家祖上……」

  「馮夫子,您回來啦?!」

  一聲脆生生的嬌呼,突自台階上面傳送下來。緊接著,花蝴蝶似的,連跳帶蹦地走下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綠衣少女。這名綠衣少女,聲音甜,身段兒美,舉止也極為純真可愛,就只有一樣遺憾,一張臉蛋兒太難看了!扁扁的鼻梁、寬闊的嘴唇、黃眉毛、高顴骨,一雙眼波雖還傳神,但是,美不掩醜,看上去仍然令人皺眉。「啊啊,小翠姑娘……」

  老人歡容喊了一聲,跟著又深深一嘆,就彷彿這一聲小翠姑娘都費去他不少氣力似的。歇了一下,方指著少年向那名叫小翠的少女介紹道:「就是他,小翠姑娘,他名叫天賜,說起來已經快十八歲了,人卻笨得像木頭一樣,以後還請小翠姑娘……」

  那名叫小翠的少女朝少年周身上下打量了幾眼,轉向老人疑問道:「他有沒有病?」

  老人搖搖頭道:「病?哼,壯得像牛一樣!」

  小翠有點不信道:「不然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老人苦笑笑道:「誰知道。」

  小翠又問道:「夫子有沒有教他念過書?」

  老人皺眉道:「書倒是念得不少,但卻始終食而不化。」

  小翠連連搖頭,自言自語道:「全無一點書卷氣。」

  那名叫天賜的少年,如果稍為有點火氣,這時一定會這樣想:「哼,我臉上沒有書卷氣,妳呢?也不拿面鏡子照照!」

  而假如他這時有這種反抗的想法,縱然不敢在口中說出來,也必然會形諸於眉宇間。然而,現在從他平靜的神色上看去,直似小翠姑娘諷刺的是另外一個人,他照樣直勾勾地將那雙笨滯的目光瞪在小翠姑娘臉上,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第一次看到像現在這樣美的女孩子一般。

  最後,還是伶俐的小翠將老人挽起,一步步將老人攙上台階,而那位叫天賜的寶貝少年,似乎覺得小翠姑娘這樣做乃屬份所當然,連謝也沒有謝一聲,拿起地下沾滿雪花的青布包袱,亦步亦趨,呆呆然跟在身後。台階高達二十餘級,每級闊足二尺半,而老人,走走停停,升登得遲緩異常。行至階腰,老人忽然止步道:「老朽日前於返里之前所出的那副對子,你們有誰對出來沒有?」

  小翠連忙笑著叫道:「對,對,夫子不提,婢子可幾乎給弄忘了。對出來啦,是婢子第一個對出來的,夫子快賞!」

  老人欣慰地頷首笑道:「不用說也是妳比他們強,念出來聽聽看!」

  小翠高興得什麼似的,忙道:「夫子出的上聯是:『乾坤不夜,麗見相如玉賦,從風寫月婆娑舞』!是這樣的麼?」

  老人點點頭道:「不錯!」

  小翠興奮地接下去道:「現在請夫子聽著,婢子擬出來的下聯是『天地無塵,皓若姑射霜肌,妝梅泛柳頃刻花』!」

  老人失聲大讚道:「好!好個『天地無塵』!好個『頃刻花』!好好,好極了!」

  身後那個名叫天賜的少年竟也微微一呆,就好像他對於這種精妙的文字遊戲,也能領略似的。不過,他那驚訝之狀非常短暫,一抹異樣光彩在他雙目中稍閃即逝,馬上他又回復到先前那種呆滯神情。

  但見那名雖長得很醜,文才即頗不俗的小翠姑娘,這時羞喜交激地連連搖撼著老人臂膀道:「夫子,夫子,是,是真好還是假好?可不許哄人呵!」

  老人認真點頭道:「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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